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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我的伯父是流窜犯 [打印本页]

作者: 英雄冉闵    时间: 2016-4-19 13:21
标题: 我的伯父是流窜犯
本帖最后由 英雄冉闵 于 2016-4-19 01:28 PM 编辑

我的家族世代生息在沂蒙山区西北部,以农为业,与世无争,解放后却深度“涉入”政治。我的四伯父,因背负“流窜犯”罪名,自杀于文革期间,是那个年代的“孙志刚”。这幕大时代的小悲剧,却是小家庭的大灾难。

四伯父生于1952年,读书多年,有一定文化。他容貌俊朗,衣着讲究,性格活泼,能说会道,很爱出风头。村民给他编了个顺口溜:“徐志福,人真俏,穿白褂,戴手套,走路手插兜,像个县领导。”我出生时,四伯父已去世多年,但长辈们说,我与他在某些方面酷似。似乎在冥冥之中,我们心灵相通。

伯父生前,曾担任大队小学民办教师,不用参加劳动,每月除全额工分,还有4块钱补贴,是令人艳羡的差事。文革中,他跳的很高,参加了群众造反组织“联合”派。骑着一辆小巧自行车,四处参加批斗会,带回一包包传单在村里散发。有一天晚上,伯父带头去一个群山环绕的村庄斗“当权派”,也就是这个大队的书记。他一路咕咕囔囔,默背着批判口号,准备大显身手。谁知在这个偏僻之处,政治高压并未冲垮宗族血亲。书记本家人,撕烂了造反派的衣服,用木棍狠狠抽打。7、8里的山路,伯父连滚带爬,一口气到家,进门哆哆嗦嗦地说“吓死了、吓死了!”

我的爷爷,生于民国初年,一天学屋未进,靠自修达到能作文的程度。解放前,曾短暂担任过国民党基层政府的文书。这无关爷爷的政治倾向,无非为挣点钱粮糊一大家人之口。这个政治问题,直到爷爷1967年去世,组织未予认定,成分一直是贫农。但文革开始后,大队干部屡屡攻击他为“国民党党员”,子女也成为“国民党子弟”。

据长辈描述,四伯父性格十分张扬,做事不知分寸,背后议人是非,当面使人下不了台,是常干的事。最为致命的,对于爷爷被攻击为“国民党党员”,他耿耿于怀,态度不作半点隐瞒,屡屡与大队书记争辩。公开声称“非把这个颠倒黑白的书记告下来不可。”对此,奶奶曾边哭边劝诫,“小腿扭不过大腿,你斗不过人家!”四伯父偏不信。我的父亲曾说过:“四哥和我们的最大不同,是我们能忍,他不能。”

那个年代,大队书记权力太大了!掌管全大队的农业、副业,以及招工、升学、参军名额,连社员的家庭事务都可以干涉。跟他对着干,注定没好下场。果不其然,伯父很快被解除教职,退回生产队劳动。

话说回来,这个书记和本大队“青年才俊”——也就是上过几年学的年轻人,关系皆紧张。我有位老大哥,两次通过师范学校初试,政审时书记不予通过,理由是“与地主阶级划不清界限”。其实,他只是去地主成分的邻居家,串了几次门而已;再说,去串门的又不只他自己。欲加之罪,不怕无辞。我父亲高中毕业后,报名参军也被卡了下来,大队干部公开吆喝“国民党子弟还想当兵?!”。大队发展新党员,皆选老实窝囊之辈,识字的几乎没有,社员私下议论,这是为了“防止夺权”。  

处世不圆滑,不能隐忍,在政治宽松年代或许只是个人问题,但在政治运动关头,足以致命。 章诒和先生的《伶人往事》,有一章是文革中悬梁自尽的京剧女艺人言慧珠。文中写道,言慧珠与俞振飞夫妇,文革期间被勒令清扫厕所。俞振飞平素对人和蔼,能随遇而安,便有人来悄悄帮忙。言慧珠则心直口快,“喜怒大形于色”,她被整很多人高兴,只要一偷懒,就有人大声责骂。(注释1)

对延安整风时给党提意见,被捕多年后秘密处死的王实味,何锡麟曾评论道:“此人性格十分不可爱,大部分人都讨厌他。”“不拘小节,他不顾自己有肺结核,吃菜尽挑里边的瘦肉。”(注释2)若王实味“性格可爱”,懂得收敛,或许不至于死。有作者曾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性格的必然,历史的偶然----小谈王实味的<</FONT>野百合花>》。(注释3)

我那世代务农的家族,却有一个当“大官”的亲戚——南京军区某独立坦克师参谋长,驻防无锡。他是我奶奶的亲弟弟,蒙阴县志至今存名。有这样一位亲戚,非但未成家人之福,却间接导致了伯父自杀,当然这是后话。

1975年中秋节前,心情郁闷的伯父乘火车赴无锡探望这个“大官”,也就是他的舅舅。他在无锡逛遍公园和商店,玩的十分畅快。临回时,舅舅特意给他买了一条当时最时髦的“学生蓝”裤子。伯父回来后,家里挤满了要听见闻的村民,这正给他提供了一个扬眉吐气的绝佳机会。伯父意气风发,对闭塞的村民炫耀:“我去了无锡,回来时路过上海,见了大世面了!”其实,从无锡回山东,怎么能经过上海?

那个年代,农民被牢牢束缚的土地上,社员赶集都需要队长批准,遑论出远门乎?!不经允许远行,便可以戴上“流窜犯”的帽子。四伯父去无锡以及上海的“新闻”,传到了大队书记耳朵里,借着集中清理流窜犯运动的由头,将“案情”汇报给了上级。

中秋节的这天晚上,一家人正围坐桌边喝酒,畅享天伦时,一位不速之客突至。他奉书记之命,要将伯父带往大队部。一家人大惊失色,不知天将降何祸。伯父前脚刚到大队部,早已等候多时的基干民兵,立马将其押赴公社派出所,一路荷枪实弹,神情极其严肃。

伯父在派出所被审讯一夜,天蒙蒙亮时被释放,所幸未遭受体罚,但由此背上“流窜犯”的恶名,至死未洗脱。据我父亲回忆,伯父回到家,暴跳如雷,第一句话是“我要告到他中央!”显然,他未屈服于高压的政治气候。

那个年代,让政府抓去,本身就是天大的丑闻,何况还因“流窜”,谁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丑事?!乡亲们臆测原因,疯传四伯父犯了大事,比杀人放火还严重!四伯父当时已定亲,出事之后,准岳父提出退亲,他垂泪颔首,不愿申辩。他的未婚妻并不愿退亲,但在父亲的威严下,不敢坚持。退婚的当晚,女方家长打着灯笼而来,声称“财礼一分不欠”,但最后毫毛未还。似乎那家人,瞅准了伯父顾不上要钱,送他吃个“哑巴亏”。

乡亲们的冷眼,传到耳朵里的刻薄讽刺,再加上未婚妻的离弃,使伯父一蹶不振,心理渐渐抑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伯父独居一寓,整日与烟酒为伍,行为奉行“三不”——不见人、不说话、不劳动。吃饭靠家人送,不送便不吃。这期间,伯父曾写过多封申诉信,希望恢复名誉,但都石沉大海。

抑郁和与世隔绝,使四伯父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家人忙于挣工分糊口,对他的关心越来越少,这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1975年深秋,恢复名誉无望的伯父跑进茫茫沂蒙山,正是当年共产党战士藏身的地方,欲寻短见。家人进山寻找整日未果后,发现他已自行返回,大家抱头痛哭,声撼屋宇。伯父自述:当站在山顶一处悬崖,准备跳下时,恍惚间听到了奶奶唤儿的声音,自杀之心随之动摇。

在生死边缘挣扎一些日子后,该来的终于来了。这年阴历十月初四的早上,风很硬,有薄雾,四伯父穿上最好的衣服,也就是那条无锡舅舅送的“学生蓝”裤子,来到村西小河边,爱干净的他,不忘洗上几把脸,然后顺着一条沟北上,在一个凹处服下大量毒药。这个再无风华的23岁青年,带着一肚子委屈、悲苦、仇恨,离人间决绝而去。伯父遗体头朝西北,正是大队书记家的方向。

家人得知噩耗,已近中午,我奶奶来到现场,从三米多的斜坡上,一头栽下去,昏迷数日后卧床不起。他曾经的未婚妻,捶胸顿足,大声哭喊“他为什么要死?!他为什么要死?!”

伯父死后,家人倍感冤屈,四处告状,一无所获。在无锡的舅舅,写回一封信,“外甥去舅舅家串门,怎么成了流窜犯”,要求公社给个说法。公社党委秘书公某,回了一封信,罗列了伯父一大串莫须有的罪名,比如“思想不端正、不学习马列、不积极参加劳动、不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不维护大队干部工作......”结尾处不忘加一句“请首长指示。”绵里藏针,从政治和名誉上给伯父判了死刑,让人再无申辩的机会。在政治挂帅的年代,人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党和国家做贡献,一个政治有污点且不参加劳动的“废人”,死了又何足挂齿?

伯父的舅舅接到信后,仰天长叹,再未过问。

到了这年的除夕,别人家的团圆刺激了奶奶。她突生蛮力,披衣下床,连滚加爬,连哭带叫,直奔2公里外的书记家。书记正在家门口忙活,看到奶奶,立刻明白来意,急忙迎了上来。“走走,我们去大队,有话去大队部说,别去我家。”书记早已得知奶奶卧床数月,生怕死在他家。

奶奶在书记面前,撕心裂肺的哭了一场,凄厉之声撼天动地,无人闻之可不动容。恢复理智后,奶奶让大伯背回了家。她知道,去了大队部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可能还会给家庭招来新罪名。此时,爷爷早已离世,父亲等人尚且年少,一家人还得活下去!

时至今日,四伯父已去世近四十载,94岁高龄的奶奶经常叨念,“‘ 四儿’要是活到现在,一定是一大家人了”。村里的长辈也不止一次对我说,“如果到了现在这个社会,凭你四大爷的头脑活泛劲,活的一定不错。”

以上文字,经我多方调查始成,为保客观和真实,曾反复求证于当事人。这篇文章,绝非为铭记仇恨,而是以伯父的悲剧,警醒后来人:手握权力者,切莫无底线。适逢全面取消暂住证制度,期待我国早日实现完全的迁徙自由,宪法能够重订此项。这样,我那个至死背负“流窜犯”罪名的伯父,定能在九泉下含笑。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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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伶人往事》85—86页 作者:章诒和

(2)《王实味的经济账》2011年11月17日《人民政协报》第7版 作者:陈明远  

(3)《性格的必然,历史的偶然------小谈王实味的<野百合花>》 作者:李沛芳

作者: 在野孤鸿    时间: 2016-4-19 13:26
这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作者的笔调有些像莫言笔下的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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