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国家——政变一周年之际，思考缅甸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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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子瑜

缅甸军人政变满一年了，去年绝大多数缅甸人民想必都领略到了什么叫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从2021年2月初开始，缅甸人的心情犹如坐过山车，穿梭在一波高似一波的惊险当中，痛并体悟着那百味杂陈的人生和国家动荡。

风云突变的时局时刻警告着缅甸人民，要认真关注政治与国际国内形势的发展演变。政变后，很多未满二十岁的大学生成了抗命先锋和街头政治明星，而一些原本不问政事的影视歌娱乐明星则成了革命者。很多原本只为时尚和音乐痴狂的青年成了无畏艰险的革命战士，有一千多人的生命因为军事镇压永远停留在了动荡的2021年。这一切，只因缅甸历史轨迹出现了大转折。这一切，全因一个人的政变行动所引发，这个人就是时任缅三军总司令的敏昂莱大将。提到2.1政变就不能不提这场政变的关键人物。

政变头目敏昂莱发动政变的原因

几乎所有分析敏昂莱发动政变原因的文章，都绕不开三个核心问题，那就是“三军总司令的军权危机、辞去军职后的政治前途危机和个人退休后的人身安全危机。”这三大危机让敏昂莱的内心失去安宁和军人应有的沉着，一份挥之不去的恐惧让敏昂莱方寸大乱。双手沾满鲜血的敏昂莱深知，失去了军权和政治地位，必遭清算，所以，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继续牢牢握住手中的权力，想办法攀上权力之巅。

正当民盟组织高层和很多分析人士都认为“敏昂莱不敢发动军事政变”的时候，敏昂莱已经被扑面而来的三重危机压得喘不过气来。2021年11月大选结束，民盟当选的消息公诸于众之后，敏昂莱深知倘若民盟继续执政5年，他将无路可退。于是，他选择逆历史潮流而动，悍然发动政变，紧紧抓住一切当下他还能抓得到的国家权力。

最初，他认为2.1政变也会像前二次缅军人政变的历史那样，挨上几个月的臭骂和不疼不痒的群众示威游行之后，习惯于逆来顺受的缅甸人民，很快就会习惯于接受其“高明”的领导。然而，敏昂莱大大的误判了民意和国情。而且，严重误判缅甸形势发展的，又何止政变发动者敏昂莱一个人？后来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在此不作复述。

2.1政变所引发的大动荡，缅甸的史册定将其作为深刻教训永传后世，人们会永远记得敏昂莱带给国家和人民的深重灾难。

2.1政变扭转了缅甸的历史轨迹

缅甸2021年2.1政变所引发的动荡与危机，创下了缅甸有史以来的多个第一。诸如：人民反政变形式之多、抗争之烈，史上第一；公民抗命运动持续时间之长、规模之大，史上第一；新生的革命武装之多、革命志士之众，史上第一；缅军部队形象之坏、声誉之低、叛逃之多，史上第一……。

政变之初，人们普遍低估了缅甸人民的抗争决心以及对军方开历史倒车的厌恶程度，就连政变头领敏昂莱也始料不及人民的反映竟会如此激烈，而这恰恰反映出军方领导人并没有掌握真正的民意。也许，迷信强权的军头内心深处根本就不屑于去了解民意，即便有些粗浅了解，或许仍会自大地认为“人民的声音无关宏旨，武装和政权才是最强音。”而这就是缅甸问题的根源所在——实力最强的军方不仅不愿用心倾听人民的声音、不重视民意，对于其他政党、革命武装组织的声音和诉求，他们也不太当回事。

因为迷信武力，因为习惯了赢者通吃，因为长期掌握着绝对优势的国家资源，缅军人集团对其主导国家进程的能力非常自信，从来不屑于听取不同的意见。然而，它的绝对优势却让其陷入了不可自拨的“优势陷阱”当中，使得手握大权的将军们陷在军事思维的闭环里，思考和解决缅甸的所有问题。

笔者认为缅军方的优势陷阱大致可概括以下几点：

一、政变领导人的信仰、理念和追求

缅军将领大多怀抱着一个用武力实现缅甸大一统的政治理想，于是，瓦解国内民族武装以彰显其武功就成了他们终生为之不懈努力的追求。因为将军们毕生的成长经历、斗争经验和所学所长全都来源于军事和部队，所以，“拥有绝对优势武力，任何对手和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自然就成了他们的信条。基于上述理念和追求，“武统”就成了将军们实现人生最高理想的优先选项。于是，也就有了几乎与国家同龄的内战和越打越多的民族武装。因此笔者认为，缅甸的民族武装冲突和武装组织，全部都是缅军在优势陷阱中孵化出来的。

二、政变头领的军人价值观和方法论

缅军头领敢于逆潮流而动的最大底气就是他们所秉持的价值观，军人集团一直以“缅甸联邦这座大厦主要支柱”自居，对国内其他任何政治力量军方全都不信任、不看好也不放心。“缅军部队是缅甸国家稳定的基石”几乎已经成为缅军官兵毫无质疑的信仰。由于他们往自己内心注入了这份使命感和价值观，所以，军方在面对国内各种政治纷争时，总是敢于毫不手软地采取蛮横的暴力。

军人作风及其崇尚的军事化管理和军事斗争手段，使得缅军方在处理缅甸问题时，方法上一惯表现得非常简单粗暴，其具体表现大致如下：

实例一：2015至2017年期间，缅军方把同盟军、德昂军和若开军三家兄弟民族武装组织排除在全国和平进程之外。坚持：三家必须先签署并发表“放弃武装斗争路线”的声明后，才会允许上述三支武装进入和平进程有关的政治对话。这种做法，换作大俗话表述就是：“你要先听我的，你要先服软，才有资格来跟我和谈。”这就是军人的武夫强权逻辑。

实例二：在涉及NCA文本问题的争议上，敏昂莱及其同僚曾多次明确表示：“NCA条款一个字都不能改。”这正是沿习军人崇尚的“说一不二”的强人作风。

实例三：通过公投舞弊获得合法性的08宪法，实质上只是一部为了长期维护军人利益集团的军人宪法，并不能真正体现缅甸各族人民的意志。然而，缅军方却把这部宪法当作缅甸联邦一切法统的基础；当作不容撼动的立国之本。如此欺世，除了军痞，没有人敢这么干？

实例四：缅军方自2018年12月21日开始发表挤牙膏式的单方面停火声明，但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行动。该序列声明仅仅为打造其政治形象而作秀，然而，这样的声明却持续发了3年之多，结果除了很好地自毁信誉之外，于实现全国停火毫无意义。

军人自入伍后通过反复训练获得的军人品质，就是“绝对服从”。等到晋升当上长官之后，就是发号施令，而且坚持军令如山不可变更。所以，军人参与政治事务最大的弊病就是缺乏政策灵活性、政治妥协力和包容力。

缅军方历来参与政治对话事务及和平进程时，都会设置先决条件，将自己凌驾于规则之上。这种手段和理念，就是笔者所说的“军人方法”。

军旅生涯里只有服从和命令，军事斗争只有剿灭和武力威慑，所以，军人的词典里没有“平等对话”这个词，他们内心深处只有“兵不厌诈”，没有“政治妥协”。他们崇尚武力，也善用武力铲除异己。所以缅军方总喜欢对示威群众采用死亡威胁，对普通平民采用牢狱威胁，对民族组织采用军事威胁。当缅军警出现叛逃和倒戈人员后，军方对待其军属同样也是采用简单粗暴的威胁，其中含有安全威胁、前途威胁和刑罚威胁。

综上可见，缅军方有多大的优势，其方法就有多粗暴。

当今的缅甸军人利益集团深陷在他们的优势陷阱之中而无法自拨，尽管已经失去了民心，却依然坚持走在他们认为正确的老路上，不肯做出一丁点改变。

军人只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大多不识“人民自愿将权利让渡”的难能可贵。互联网时代的地球村早已经是个互有影响的命运共同体，军人集团采取切断网络控制人民言论和知情权的手段，并不能完全控制其辖区人民的言论和民主思想的传播。同时，无论是在山区还是城里，缅军人也无法做到完全关起门来作恶而不为外人知，因此，丢了民心的军政府只能凭借手中武器进行威权统治，但是，这种军人独裁统治的成本太高了，发展前景太过暗淡，不符合人民对生存、发展的需要，即便军方赢得一时的胜利，迟早还是会有人站起来革他的命。

缅甸还有哪些难以化解的危机？

2.1政变后，缅甸联邦面临着三大危机，即：分裂危机、法统危机和信任危机。这些属于国家层面的危机，势必影响国人的未来。当危机暴发时，总有一些敢于斗争的人不屈服于眼前的危机，也总会有一批勇士敢于在危机中揪出转机来，下面且听笔者一一讲述何为三大危机？

一、信任危机

缅甸人民已经极度厌恶军人执政，为了改变军方为缅甸人民铺就的通往二等公民之路，革命者们进行了绝地反击。人们不再相信军方口中的和平进程和还政于民。人民知道军方迷信枪杆子，只能选择用枪杆子和军方对话。如雨后春笋般在缅甸国土上蹭蹭直冒的人民保卫军，就是国民对政治手段改变国运感到绝望而挣扎求生存、求变革的表现。

2021年3至4月份期间，每晚8点全国同一时间敲击锅盆的声音，是缅甸人民对军人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无语抗议。

2021年12月10日的全国一片沉寂的现象，是缅甸民意不接受军人领导国家的具象化。今天（2022年2月1日）全国多个城市再次出现“空城”现象，人民群众又一次用沉默表达他们的抗议。这种无声的力量，军方看得见，世界也能看得见，可见军方粉饰太平的宣传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相信。

2.1政变后，一些NCA签字组织宣布暂停一切与NCA有关的会议，此外，有几家签字组织与人民保卫军合作开展“春季革命”。至此，NCA已形同作废，被时局证明这是一剂对缅甸和平没有疗效的药方。然而，军方却仍一再宣称：“将坚持走NCA 路线”，把签署NCA当作其实现和平进程最重要的第一步。这种不留协商余地的做法，哪里还有什么和谈诚意？不能展现出基本诚意，信任又何从建立？

二、法统危机

军人执政因不符合当今世界文明政治，所以很不利于塑造国家形象。权力来路不正的敏昂莱岂会不知军政府没有执政合法性，所以，他一再宣称要尽快举行大选，把权力移交给人民选出来的政党。然而，其所谓“移交权力”不过是变个把戏用人们能够接受的表层形式继续掌权而已。

政变后军方一再延长举行大选的日期，这意味着军方尚不能控制局势，也没有信心赢得大选。虽然军方最近公布将在2023年8月份举行大选，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再度延期？这不，昨晚（1月31日）所谓的国防与安全委员会又将全国紧急状态延长了6个月。

已经陷入法统危机的军人政府，国家形象将因其独裁统治而充满污点，并广受国际社会孤立，军人集团的法统危机不可能在短期内化解得了。

三、分裂危机

虽然说缅军人利益集团赢得联邦统治地位60多年，但缅甸多支武装割据的情况几乎建国以来就一直存在，既便是军方实力最强盛的时期，也没能在行政上完全控制整个国家疆域。所以，分裂的危机一直都是缅甸上空中飘忽的幽灵。 2.1政变之后，这个幽灵忽然变得可视化，并一度向军人集团露出其阴森面孔。

2.1政变不仅撕开了联邦分裂的危机，同时也撕开了缅族之间的信任危机。曾经一度因为主体民族优势而推行大缅族主义的缅军集团，从此也失去了民族优势这张王牌。

主体民族成立的革命队伍，其斗争形式是不含民族歧视、不含文化冲突和宗教矛盾的纯政治理念斗争。虽然，缅族革命者的权利斗争领域比较单一，但恰恰因为缅族革命者与反革命者之间彼此有太多共同点，他们在意识形态上、政治理念和理想上的斗争将会更深入、更全面也更彻底。

从2021年下半年开始，缅甸的一些区域已经处于国家权力真空状态。现有的两个平行政府，都没能很好地行使他们的治权。线上的团结政府还没有实际控制权，线下的国家管理委员会则没有人民的拥护，加之互相争夺控制权，而使得一些地区沦为无政府状态。这样的斗争形势如果持续扩大，那么，缅甸的分裂终成必然。

缅甸未来发展演变的几种可能

未来总是喜欢躲在神秘的面纱后面和人们玩捉迷藏，时局演变不可能是已经定了稿的史书，而是充满不确定性的即兴表演。要想获得一点对未来的确定感，只能和未来玩想象和预测的游戏。

去年笔者在《大洗牌》一文中预测：“随着群众示威热情的减退，缺乏足够人数支持的街头政治斗争，根本就撼动不了树大根深的军人利益集团。在大国对缅和稀泥的态度之下，数量有限的抗命者根本无法对军政府执政的合法性构成威胁。”；“道义的力量和舆论谴责阻挡不了缅军的子弹，缅军的枪杆子下面很快又会匍匐着一群为生存而丢弃尊严的贱民。”上述评测，如今依然适用，未来仍将适用。

在《大洗牌》一文中，笔者对缅甸形势演变的预测是：短期内——“基于缅军人集团手中掌握的各种资源和军政经力量，军方在这一场斗争中险胜的可能性比较大。长期内——“缅甸将比过去十年在08宪法框架下施行民主转型期更加混乱，并伴随着各种动荡，其间，会有更多武装在这个佛国里诞生，各种势力为增强话语权和胜算筹码而抱团，未来将有更多的政治联盟组织出现。缅甸这台赌徒众多的牌桌，需要耗费下一个五年时间才能完成它的大洗牌，对于一直处在缅军威胁下的民族武装组织而言，下一个五年将是他们的战略机遇期……”

把去年的整体预测概括起来，不外乎三点：“一、内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只要不闹独立，当局会允许几支实力较大的民地武以国中之国的形式存在。三、军人集团内部自我清洗，敏昂莱成了军人利益集团的牺牲品，军方开启新一轮民主转型……”除第三点之外，缅甸当下形势基本如所料，今年笔者依然坚持这样的预测，同时补充几点细节。

一、个别人民保卫军会持续壮大，个别民地武会顺势崛起。一些区域的高度自治权力将更加牢固，并向着争取联邦制模式下更加完备的邦权迈进。极个别组织则会开始为独立建国做各种准备。

二、团结政府受到越来越多国家的认同与支持，随着普罗大众观念壁垒的形成，缅甸将一路滑向国家解体与分裂的边缘。撕裂它的力量一边是极度厌恶军人政权的革命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边是军人政府统治之下，选择放弃民主、自由和做人尊严的卑微方式，好死不如赖活的贱民。假如国家慢慢撕裂，则无辜群众会少受些苦难。倘若联邦迅速解体则缅甸会乱成一锅粥。两个政权突然分而治之，则缅甸将有大量平民惨遭屠戮。

三、缅甸继续以“失败国家”形象继续失败的存在于国际社会。期间，人民保卫军数量会慢慢减少，但其中几支会合并、逐渐壮大，持续民主革命事业。

当前的缅甸相当于一个碎片化国家，两大政治力量正在想办法维持它的完整性，主权统一变得比政变之前更加艰难。1947年昂山将军用彬龙协议拼凑出来缅甸联邦这块国土，75年后的今天，不知道谁还有那种能耐，能够再度把一个裂痕日益扩大的碎片化国家拼凑完整？

未来几年内缅军集团的手段、方法和目标仍旧是改变缅甸国家命运的主要力量之一，可谓举足轻重，因此，所有关心缅甸前途与命运的人民和革命组织（包括邻国）很有必要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军人集团，如此才不会在不该抱有希望的地方怀抱希望，在不该努力的方向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