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没有如果》 果敢民族的族群意识与身份认同 作者:王子瑜
第一章 纠结的民族身份定位
第八节 一个族名引发的争议
——以族名换入籍的“勐稳族”折射出缅甸华人的生存艰辛
2016年3月缅甸国内一条关于“缅甸华裔支系弃汉改缅”的标题党文章将一支鲜为外界熟知的汉民族分支“勐稳族”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并遭到了一些大汉族主义者的道德谴责。
此前勐稳族的资料在网上非常稀少,尽管从1989年起在缅甸一些华裔的国民身份中,就已经开始使用“勐稳”这个族名填写持证人的民族属性,但那个时候民族一栏上“勐稳”一词特指地域,所以它的后缀会加有“勐稳德佑”、“勐稳帛玛”或“勐稳果敢”等多种写法,但均是以地名加族名方式来确定其“民族身份”。
在2016年之前,“勐稳族”是什么民族,是连绝大多数缅甸人都未曾听过的,人们也无法从其外貌服饰、语言和宗教信仰上去识别它。因为“勐稳 族”既没有自己民族服装,也没有单独的民族语言和文字;因为这是一个人为创造出来的“民族”,所谓“勐稳帛玛”,它在这里指的就是“缅族”(帛玛一词即缅语Burma的音译),换言之,“大勐宜”地区的华裔群体被缅甸移民局划归在缅族的支系里,一如“果敢”地区的华裔群体被划归在掸族支系同属一个套路。缅甸政府对“民族”的划分与识别何等草率和奇葩由此可见一斑。
“勐稳族”主要是以居住在缅甸掸邦贵概县大勐宜(又称大勐因)一带的云南保山、龙陵籍汉人移民缅甸的华裔组成。它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当地的段氏汉族世袭土司,与果敢不同的是这个“世袭”是缅王亲赐的世袭。这个段氏就是果敢杨氏土司杨金秀二小姐出阁的段家。据说,早在1752年一个名叫段伍的汉人游民,因加入缅王军队,并助缅王远征泰国有功,被授予封地,册封为勐稳地区的世袭土司,直到1959年被缅军人政府废除土司制为止。
联邦独立之后,勐稳地区的华裔为了争取该族群在缅甸原住民的身份及公民权利,采取了各种形式的谋平等生存权的策略。最主要的策略就是——支持军人利益集团和巩发党,与军方和巩发党建立亲密和结盟关系,以此换取缅族精英对该族群的信任。
1972年勐稳族联名上书奈温政府,要求予以该族群法定身份及公民权利。
1981年当局首次受理该族群的民族身份及入籍事宜。
1989年3月大勐宜华裔组建“缅甸公民勐稳汉族文化会”,并开始撰写该族的“民族史”,自证勐稳人的土著民族、原住民身份。
1990年经当局内政部批准,大勐宜地区华裔办理缅甸国民身份证时,民族属性一栏上开始以“勐稳德佑”称谓出现。1991年时任国家领导人员的丹瑞大将发现这一称谓后责问:为何予以“勐稳”合法民族身份之后,仍强调“汉民族”属性?
于是,为了遵照最高首长指示,“德祐”二字从此开始在勐稳族的官方叙事中消失踪影。——“尽量抹去汉民族痕迹”、“去汉化”的谋生存观念开始在该族领导集体中形成。
丹瑞大将对大勐宜华裔扭曲的承认是对这个族群和事实的不尊重,但这就是赤裸裸的同化手段和大缅族主义心理,丹瑞大将也许深知难以实现对边区汉民的同化,所以采用威权政治来实现落后文化族群同化先进文化群体之目的。此外,缅甸当局这样做的一个用意,就是防止数百万缅甸华人形成统一的一个整体,这也就是缅甸华裔被划分为三个大的族群的原因。
从1980年至1993年在长达13年的岁月里,勐稳族领导集体曾协助过缅军用骡马运送军粮至掸邦东部前沿战区,但并没有为该族群换来平等的民族权利,尽管国家最高领导人批示过予以勐稳族“合法身份”,可是,该族裔在申请办理公民身份证时,仍遭到各种各样的政策歧视和搪塞。为此,1994年勐稳族以全族名义再度向当局呈交申请,要求国会将该族列为缅甸的法定民族;要求准许全员入籍,予以国民身份证。
1998年时任国家主席的丹瑞大将口头“钦赐”大勐宜华裔为“勐稳帛玛族”。当年,这一华裔族群通过二次“区内人民代表大会”正式将该族群定性为“勐稳帛玛族”,成功完成了大勐因地区华裔从汉族到勐稳族的身份转换,这就是政治创造民族的全过程。
2000年10月缅内政部正式批文承认“勐稳帛玛族为缅甸的法定民族”。此后数年间,军人政府高官多次为“勐稳帛玛族”背书和站台,出席以勐稳帛玛族举办的各种典礼活动。
勐稳族国会议员王国达,是大勐稳地区自卫队领导人。这是一个跟缅甸政府高层关系较为亲密的边境民团首领。据说在其担任该地区自卫队长时,与时任贵概驻军师长的丹瑞(后来的国家主席)建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期间曾借地主之谊为缅驻军长官效过犬马之劳,后来曾以巩发党员身份当选了二届缅甸联邦国会民族院议员,并多次陪同国家领导人出访中国。
勐稳族通过与缅军高层的私交关系,以及以全族支持“巩固与发展委员”的表忠诚,获得军方高层的认可,并口头承诺“他日上台执政后将批准勐稳族全员入籍。”这也就是为什么登盛政府临卸任前发文承认勐稳族的背后原由。当时勐稳地区的华人有正式缅甸公民身份证的不足千人,目前,持勐稳族正式缅甸公民身份证的约2万多人,主要聚居在贵概、木姐、腊戌和抹谷一带,该族总人口约20多万人。
由于勐稳族在办理公民身份证问题上依然被当局相关部门置疑,而且上述丹瑞大将的“谕旨”并没有正式文告或批文。所以,到了2016年3月才又出现登盛政府以“联邦入境事务处”名义宣告勐稳地区华裔族群为“合法国民”的新闻。据说这是王国达、段新治等勐稳族领导人努力促成的结果,但巩发党当局此举并非为了兑现2000年“巩发委”许下的承诺,临卸任前公开承认一个在国内定居长达300多年的族群,其用意是让其它族群看到“亲缅者得利,亲巩发党有利”同时,这一做法就是在为巩发党制造票仓。这也就是为什么缅甸所有民团和民团控制区都是巩发党票仓的原因,这是一种公开的政治和权利的交易。
尽管“勐稳族”获得缅当局公开承认,但迄今为止“勐稳族”并没有因此被缅当局正式列入第136个少数民族。
缅甸三百余万华人已有两个地区的族群被迫以“少数民族”名义存在,华裔为了在缅甸谋求原住民的公民权何其艰难,由此可见一斑。短时间内人为地创造一个“民族”已经是很奇葩的事了,然而,比这个做法更奇葩的是,居然还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技重施?从中不难窥见,缅族对华裔的心理防备有么多严重;缅甸的民族政策以及对民族的定性有多么的奇葩! 勐稳族的诞生比果敢族的诞生更具戏剧性,如果说果敢民族是被政治催生出来的民族,那么,勐稳族就是大勐宜华裔与缅政府合力创造出来的“民族”,有着较强的政治目的和政治自觉。
勐稳族的诞生虽然引发很多争议,并一度因华文媒体曝光“为了生存改变民族”而遭到广大汉族网友口诛笔伐。外界不理解在缅华人的生存艰辛,为了求生存以这样卑微的方式获取平等的公民权利,这不是情绪化的道德判断就能辨明是非的生存事宜,这是一种严酷的生存斗争,也是一种迫于无奈的生存策略。
缅政府将勐稳华裔归属为“缅族支系”的方案,最初大勐宜华裔有识之士的内心深处是无法接受的,包括缅族和其他民族也不接受当局“把大勐宜那些连缅语都不懂的华裔定性为缅族”的决定,然而,政治的事,目的大于手段,结果大于理由,只要合法性上能够自圆其说;只要当事人双方自觉达到目的就可以在没有路的地方开出一条路来。
在自己生长的国土上沦为无根游民的勐稳人,为了解决族群身份合法性问题、为了谋求平等的生存权利,他们已经没有勇气再为了坚持某一个族群称谓而继续以无国籍、无政治身份、无政治权利的方式生存下去了,他们必需改变现状,哪怕被网民冠以“忘祖”的骂名也在不得不负重前行。毕竟没有哪一个领导人有权利凭着对汉民族的忠诚和气节,就代表数十万人选择做永远的边缘人。
2016年4月21日“勐稳帛玛民族文化总会”发表长达6千多字的声明,介绍该族的由来和演变。并表示:“华人入籍他国后被称作某国人的先例不胜枚举,勐稳族为争取在缅合法的民族地位,望全球华人同胞予以同情和理解。”勐稳华裔为了谋生存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确实值得同情,从中不难窥见缅甸华裔的生存艰辛。
勐稳帛玛族为大勐宜地区华裔谋合法身份、公民权利的奋斗过程是缅籍华裔生存状态的一个缩影,笔者认为它所折射出来的问题包含下列几个值得缅华社会深思的问题:
一、根据缅甸现行的“1983年公民法”,民族身份是缅甸非缅民族通往公民权利的必由之路,因此,加强土著民族、原住民身份构建,是一种身份自觉和政治自觉;这是建立在族群认同、地区认同、政治认同及自主意识之上构建出来的“民族”。缅甸迄今为止仍有福建裔的中国人、印度裔的印度人、穆斯林裔的罗兴亚人几个族裔无法获得公民权利。
二、缅甸华裔争取公民资格唯有通过确立原住民身份才能逐步获取,蓝卡归化公民与绿卡准入籍公民在公民权利上低于原住民一等甚至是二等,所以,果敢族和勐稳族使用新的民族称谓,是生存策略与政治变通,并非蓄意与中华民族母体决裂。
三、“果敢族”、“勐稳族”和“一二线城市华裔群体”这三大华裔族群性格上的差异及族群领袖的魄力、价值观和政治自觉,决定了缅甸三类华裔族群的政治前途、民族地位和公民权利。前者拥有民族政权、民族武装和区域自治,并组建了政党,获得了参政议政的权利;后者,却连基本的国民权利都难以获得,只能依附于缅族强权求生存。第三类则处于已经被同化或终将被同化的境地,不敢再提什么民族平等。
四、“没有胸襟承认文化上的平等价值,蓄意扭曲对一个族群的承认”正是大缅族主义的特征之一。唯有奇葩的民族政策及民族识别及划分,才会制造出奇葩的民族。果敢族和勐稳族都是通过名义上的切割及表象上的伪少数民族,确立原住民、土著民族的政治身份。但这些华裔族群牺牲的只是族名,民族属性与文化传承上并没有实质改变,无论是果敢地区还是勐稳地区的华人都是汉文化的践行者和传播者。
五、缅甸的二个汉族土司,辖区内汉民所获取的政治权利因掌权者的战略眼光不同所获民族权利也截然不同。果敢杨氏土司辖区的族群不仅拥有法定民族的政治资源,同时还获得了民族区域的自治权利,乃至拥有民族武装存在的正当性,大勐宜段氏土司一脉虽世袭权早于果敢杨氏土司,但却一直到2016年仍需要为获取一个备受争议的法定民族身份而努力,迄今为止仍然需要为该族群的公民权利而奋斗。
可见,处在大变局当中,族群领袖的历史自觉、政治自觉能否抓住历史机遇非常关键,一个迟钝的转身就可能被抛弃在旧时代落人后尘。据说,1947年彬龙会议召开时大勐宜段氏土司也在受邀之列,但不知何故而没有派代表赴会。假如,果敢杨氏土司当时也像大勐宜段氏土司那样没有参加彬龙会议,世界上也就不会诞生出一个“果敢民族”。但没有果敢民族的存在,缅甸近现代的华文教育、民族武装组织、政党及华裔族群的历史和影响力就不会像拥有现在这样资源。
六、族群领导人的历史自觉、政治自觉还表现在段氏末代土司与杨氏末代土司对待缅政府“以钱买断土司权”的策略反映及应对上。1959年大勐宜段朝文土司接受了奈温当局的40万缅币土司交权补贴,但果敢的杨振材土司却拒绝收钱,并要求当局还政于民,予以果敢自治权利,而且这是整个缅甸33个土司当中唯一一个拒绝接受政府补贴的土司。一个领导人的政治魄力或政治远见决定一个民族的前途,从中可见一斑。
勐稳族在长达半个世纪申请入籍过程中遭到的各种困难,折射了缅甸华裔的生存艰辛,缅族精英对华裔的防备以及缅甸公民法和民族政策针对华裔的一面。大勐宜地区的华裔群体为了生存做出的历史选择、政治选择和身份选择,明智也好,有失大汉民族风骨也罢,这条路关系到近百万缅甸华裔的生存和公民权利,只能往前走,无法再回头。
(成稿于2016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