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雷 2015年06月06日 对缅甸自由学者、《浪潮杂志》(The Wave)主编觉温(Kyaw Win)的约访相当顺利。当我4月28日说明来意时,他特别邀请去他家里谈话。仰光的街道门牌号码十分难找,司机早早抵达了目标区域,但是至少问了10个人最终才找到觉温的住处。
觉温开门迎接我和缅甸翻译进门。不大的房子,很像中国1970年代的老式职工公寓。客厅被分割成两半,中间用书柜阻挡,靠窗放着佛龛,和客厅的沙发对面的是他的书房。
我们的谈话从缅甸的海洋能力和海洋经济集群潜力开始。觉温对于缅甸这方面的潜力不太看好,他认为因为缅甸政府和民众的整体局限,尤其是政治方面的影响较大,缅甸发展现代港口和物流经济并不容易。
事实上,这些描述与我在缅甸皎漂、土瓦等海边城市的考察观感相似。缅甸的许多海滩,从地理位置和外在条件来看都不错,但是由于不同城市之间的道路通达能力瓶颈明显,缅甸在整体城市发展硬件、城市管理水平、经济发展视野等方面都相对落后。
每到近海的渔村和城市,我特意到当地菜市场或农贸市场看海鲜售卖的情况,所见到的海鲜品种单一,陈列方式简陋,许多已经臭烂。由此可见,缅甸的近海捕捞在海产品冷冻、装箱、集装箱运输、本地消耗等方面仍然存在较多发展余地。
和英国、法国、日本,乃至和越南、中国的近海相比,也存在巨大差距。这些国家在近海捕捞、渔村观光、渔村人家生活体验、渔获贩售、海港物流、旅游附属设施修建、涉海观光型建筑和历史建筑、海洋文化馆建造等方面,都有太多经验和教训值得缅甸学习。
缅甸在欠发达的基础上,已经存在严重的污染、城市拥堵、社会贫困、族群冲突等问题,在缅甸有许多自然风光意义上高质量的海滩农村和渔村,几乎看不到任何环保设施,大量廉价的工业和日常生活消费品的垃圾堆积在海滩,城市污水四处乱淌。
我向觉温提出,缅甸虽然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海洋优势,尤其是绝佳的地理位置,它的海洋路径通过印度洋、孟加拉湾、安达曼海、马六甲海峡、泰国湾,基本上形成了对整个南洋和东盟(亚细安)国家的辐射力。与印度、老挝、泰国接壤,与印尼海岛大陆架彼此勾连,具有强大的区域优势。但是在现实政治中,缅甸似乎仍然是一个山地型和土地束缚型政权(land-locked and earthbound),而非一个海洋政权(seaward);而这似乎也是中国也要面临的问题——如何从河流文明转变为海洋文明。
觉温认为,首先缅甸的政治制度与中国存在微妙关联。在1948年以前,缅甸提起中国都要抬头仰望的,缅甸当时的知识分子对中国的思想和政治变动十分感兴趣。相反在改革开放之后,缅甸知识界的兴趣降低了。就他个人的独立观感,中国的发展过于迅速,因而造成不可控,它产生了对环境的破坏。
因此,谈到中缅两国都面临的政治议程和发展命题,其实也存在一个左和右的问题。在解决社会矛盾、民族独立、经济发展方面,究竟是用“左派”的方式,还是“右派”的方式?在觉温看来,缅甸的左派痕迹是相当根深蒂固的,即使是那些反对左派的团体,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运动方式也是左派式的,他们很少讲调和,而是讲阶级斗争。
在中缅关系方面,1988年以前,中缅关系都非常好。1988年之后,缅甸政府实际上和本国人民的关系破裂了,在“近政远民”和“近民远政”的路线上,中国继续选择前者,和政府保持良好关系,与民间和在野派互动有限,因而必然造成现实中缅互动中“代军政府受过”,或者受缅甸民意“恨屋及乌”的影响。
例如在中缅油气管道事情上,觉温同意我的判断。它事实上出现了一个海洋经济通道的模型,中东、非洲、印度洋、孟加拉湾、安达曼海都联系起来,在“四国六方”的合作框架中,它形成一个现实的海洋型经济操作案例。缅甸当然可以从这个项目获得好处,但是民间不这么看,甚至缅甸政府也不愿意这么看。缅甸政府一直没有完整信任中国,而是始终保持警惕——缅甸共产党曾经是最大的反政府武装这一事实,是重要的因素之一。所以,无论是发展方略、国际关系、民间互动,缅甸都想搞平衡。但是缅甸民间有喝政府倒彩的习惯,同时遵循“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这一原则。觉温认为,美国在缅甸受到欢迎,很多时候是因为美国和缅甸政府多年不合,经常可以收拾缅甸政府,反而受到缅甸民众的欢迎。
在和西方的关系上,缅甸政府和人民其实都亲西方,不同之处在于,缅甸政府还是想走东西方平衡的路线,但是民间想一边倒,彻底倒向西方,现在的民主体系也都是西方的。虽然缅甸上世纪70年代是左派的黄金时代,现在的年轻人基本上不了解左派思想,也对中国新近的左派和右派斗争,尤其是新左派的主张几乎是不了解的。
当我追问觉温,为什么讨论缅甸问题要研究左派,左派思想在缅甸的最大价值是什么?他的回答是缅甸存在长期的左派基础,昂山将军也是左派的,这种思想已经渗透民间和日常生活中。例如最近因为教育法出台,引发学生示威和政府武力冲突,它都是左派思想的具体实现。缅甸的学生运动和88世代学生组织从来是不谈判的,就是要消灭对方或把自己弄到牢狱里为止。而在另一个民间环境运动中,也就是莱比塘铜矿项目中,据他所知,真正的幕后推动者就是一群老左派。
在访谈尾声,觉温让我进入他的书房,我看到他的阅读书单,包括阿玛蒂亚森《好辩的印度人》《理性和自由》、艾尔·戈尔《未来》、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詹姆斯·罗宾慕斯《国家为何失败》、本科勒《网络财富》、迈克波特《国家的竞争优势》、戴尔蒙《昨日世界:找回文明新命脉》、乔纳森·海特《正义之心》、乔姆斯基、格林斯潘等一大批西文和缅文书籍。
觉温说,之前他曾参加过反抗政府的武装,在山里躲了五年,现在基本上写写文章,同时进行翻译。最近他还翻译了赵紫阳的经济和政治思想方面的文章。
“虽然我是左派,但是我认为邓小平的政策,事实上对缅甸和中缅关系更有好处,这一点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被人民感受到”。觉温和许多缅甸学者一样,在缅甸语中夹杂许多英文单词。
在缅甸,不论渔村的农民、仰光街头的摊贩、大学里的知识分子、热闹街头的商铺,翁山将军和翁山淑枝的政治选举头像随处可见。他们的图像时常出现在家庭的客厅中央,与佛陀并列,甚至被仰光卖报纸的小贩用刺青刻写在自己的身体上。这些有关政治图像的使用和观点表达,都是缅甸在左右之间摇晃的民间身影。 作者是中国南海研究协同创新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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