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共作战经验）“公路伏击”或“长途奔袭”

同根相怜

                  “公路伏击”或“长途奔袭”

“长途奔袭”，望词生义，自然是不喻而明的。这也是我最初学到的军事术语之一。那是在四月五月之间，进剿敌军对303地区压力不减，一度把主力各营压逼到离边境不远的地带。为了打破敌人的进攻，总部决定“跳到外线”作战。于是就有了这次长途奔袭。命令下来了，要各部队准备干粮。我们总部政治部宣传处以及宣传队均随军行动，还交给了沿途宣传人民军声明的任务。由于要做干粮，部下都知道这次行动的规模和方向。有的兄弟单位把干粮做得很香，比如把米炒熟微糊，把花生炒熟，还有大豆，红糖等，磨成粉混在一起，那味真太香了。但不知为什么宣传队没有买到米和大豆，只是买了一些干蚕豆和干玉米。我们称为“糊豆”，在铁锅干炒，也没有磨碎，就这样装入干粮袋，系在各自的背包上。我发现老陈有点消极，他不知在和哪个当官的呕气，或是埋怨。宣传队的姑娘们不听他的命令？我不知其然。

部队开拨了，避开大道，甚至避开比较大的村寨（因为担心敌特和走漏消息），选择深山小路，开始了一次艰苦行程。我记得走得很快，山势陡峭，山路狭窄，许多地方野草丛生。有一天从早走到中午，翻上一条长长的“岭隔”（土话，即山脊之意）从没胸深的草丛往下看，部队正往山沟底一座村寨走下去。我跟着下，双腿打抖，腹中无食，只觉眼冒火星！这是一座破陋不堪的汉人寨，只有几家人，象是被世人遗忘的三家村。当我们下去时，先到不一会的部队已经在淘米造饭了，真是麻利！那时行军中的粮食和肉菜常常由先到的后勤先遣组负责供给（记得最忙的人是后勤部的李正泽）。“三家村”是忙碌的景象——大家都去后勤部打米，提牛肉，又涌入老百姓家中的灶头升火架锅。一下子灶烟升腾，饭香油香。由于中午吃饭时间很急，我只记得那次午饭吃的是牛肉炒辣腌菜，大米饭，似乎许多人都吃一样的。那顿饭简直是绝味！还没来得及缓过劲来，就见一队接一队的人马又上了路。

那个汉人寨留给我很深的印象：窄小昏暗的房间，正屋中央是“天地君亲师”位。房子似乎没有窗。灶间的灶头很宽大，上面全是乱哄哄的苍蝇。一只用大木凿空的蓄水水槽，一条用劈开的竹子做成的水槽从山肚引来泉水，竹管和蓄水槽里都是青苔，发出腐臭。但战友们都不在乎，用葫芦瓢盛起水来仰头痛饮，那水可真甜！缅北山地的汉人都是我的同胞，他们的汉话我也慢慢能完全听懂。但目中这些同胞在心中引起的却是一种莫名的痛苦和惆怅。说不上是同情，也说不上是厌恶，可能是一种潜在的民族自卑感吧！——没有人会看得起缅北最偏僻山地的汉人，（军事地图上标明的是“华裔”）这些汉人大多是在数百年历史中最贫苦的移民，他们在这荒凉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连社会都没有形成。他们完全是苟且偷生的行尸走肉，连当地的景颇族和崩龙族乃至苗子都不屑与之交往——连我们中国人，从中国来的军人，都鄙夷之。往深处去想，民族主义本身就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二十年时间过去了，我曾到过缅北山地怒江西岸的那些最贫困的汉人寨肯定不会有丝毫的进步。由于战乱和饥饿，由于民族的纠纷，也由于交通的闭塞。这里依然是被世界，主要是被他们的同族遗忘的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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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地形地貌在发生变化。我们怀着渴望和喜悦踏上了比较平坦的山道。山势伟岸，但植被浓绿，使人亲近。部队行进在宽敞视野开阔的山巅大道，人人都可以看到前后行军的情况。许多人用树枝和树叶扎成防空伪装帽，也有人在背包上插上枝叶，一眼望去，“乍是好看”。（滇西土话）

夜行军是免不了的，部队白天歇在山沟林子里，尽情的酣睡。电台在更隐蔽处工作，机务员把天线抛在高高树冠上。303总部和808分别使用自己的电台。这其中意味是令人费解的，在许多人看来，宁可相信808电台出来的情报。据说808与总参直接联系。而303总部与中央代表团（即巴登顶副主席，一度常驻遮放，保山，昆明）联络。入夜后部队悄悄走出隐蔽地，又开始向目的地进发。一片苍茫中仿佛来到了一处丘陵地带，在山丘土坡之间。行军速度时快时慢，不时有口令传下来。夜很深了，我们坐在一个拐弯处小歇。有人用军帽遮住脸嘴，在那儿抽烟，烟头一亮一亮的。万籁俱静，连树林也哑然，一会又钻入枯林，月光出现了。脚踏在枯叶腐泥上不时绊住横在前面的朽枝烂木，突然脚下四处响起一阵“哗……”的声音。我不由脊梁发凉。有人告诉我这是白蚂蚁。白蚂蚁在枯木里做巢，在层层枯叶下生活，有动静就有反应。无数只蚂蚁碰着干枯的叶枝，便发出这种奇怪声音。

部队走出林子，又上了开阔地，路很好走。我记得当时的政治部主任郑高（一个很和蔼面善的缅族老倌儿）和宣传队走在一起。他小声地和我谈着话，他汉话说得不及其他人。天边有闪电，倏见云层压顶，远处山影呈现平缓的线条。不一会带着清新气息的风迎面而来。陡然间，狂风暴雨就把全军吞没。当时的感受真是太强烈了。四下白茫茫的雨幕，忽闪中战友们浑身泥水，象一组一组群雕，一动不动。这当然是一瞬间的印象。人们互相招呼着，“跟上……，宣传队跟上！……郑高，也波郑高！……警卫员你！这里……”郑高身材硕肥，步履十分艰难。我眼镜上全是雨珠，一足深一足浅地企图跟上前面的人，不慎一个失足猛地向路边滑去，只听“嘶啦”一声，我的枪口把油布雨披捅了一个大洞。战友们把我扶起来，我双手全是稀泥，裤腿和鞋子都湿透了。暴雨逞凶，毫无怜悯。我默默地走着，走着，只有一个念头，老天！快让这雨止住吧。“忍耐就是克服”（这是林彪的一句话，许多人引用过，这时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在这种时候，战友们往往互相打气说笑，说一些粗话。这样能减除一些令人意志薄弱的气氛。好在大家都是一群一伙的年轻人，视畏途为乐趣所在。

部队在雨中走走停停，雨停了。部队也就地驻足不前了，听说情况有变，又决定绕道了。这真象是一场谜一样的游戏，不知道倒底是谁安排的。于是部队旋尔上山，山路奇滑，走一步就要使劲留住，骡马常需要人推。天在渐渐发亮，我们艰苦地开往山上，已是十分疲惫，那怕是仅在路边草地上靠片刻也好，但是不行。前面开路的尖兵已走出许多路了。天更亮了，东方山影前是鲜红的朝霞，令人赏心悦目。山间的湿雾揉和着森林和野花的清香。我嗅到连自己的汗水也是香的。突然有人喊“快看！快看太阳——”只见一轮鲜红的大太阳在山岭升起。我们的眼中开路尖兵在更高处行走，竟径直地走进了大太阳里！大家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看，我们人走到太阳里克了！”（克：滇西话，去，走的意思）这是许多303老兵在许多年后都还记起的一次景观。（我后来把这难忘的事写入了诗中）不过当时的303老兵现在所剩有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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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不知不觉地抵近公路沿线。一些曾加入过六八年道龙战斗的老兵认出了这里的地形，“象是到了道龙附近”。这一带丘陵起伏，绿草茂盛，一片令人心醉的深草色。一片片的树林呈现出近似黑色的深墨绿色，处处有一堆堆漆黑的岩石。大概是天阴细霏的缘故。这风光真是……我找不出恰当的言词，甚至无法相信这景色。部队动作很快，不一会我们踏上了柏油铺面的公路。“瞧，这就是滇缅公路！”也是黑色的，路面很窄。我们有序不紊地越过公路，在路西畔某处洼地隐蔽。“在此待伏”，命令下达了。这时主力部队早已占据了公路两侧的山包。“有情报说今天有敌军车队经过……”看来此仗非举不可。天气变化无常，一下子阳光透出云层，大地蒸发水汽，一下细雨纷飞，人们又披上雨布的塑料布。有指令传下来，必须保持隐蔽状态，绝对不可喧闹和乱走动。我却看见毗邻的娘子军连有的战士大大咧咧地走来走去，大声说笑。她们象是太放胆了，天地不怕，甚至卸下武装，抖开背包。我虽是一名新兵，但希望这次公路伏击成功。我心中免有些不安和恼怒，这些娘们太坏事了！罗先司令官（我们有时称“司令官”，而不叫“司令员”）面带愠色地出现了，用景颇话严厉地说了一通，连长玛丽便是他的太太。我们又看到808的首长，安，郭，常，也非常不满。这场面不太严肃，怎么会是这样？我和老陈嘀咕道，他对女兵们低声咒骂了几句，说得很难听。时间过去了很久，一点动静没有，情报灵不灵？行动是不是暴露了？

忽然前面有些人跑下来，说看见了。大家立刻紧张起来，操起枪，背上背包，注意听枪响。不一会又说好险，这是老百姓的车。部队隐蔽不动，让民车慢慢地开了过来。我们总部的洼地可以瞥见远处一段路面。我看到的确是两三辆行驶得很慢的民车，老百姓分明发现了埋伏的缅共兵力，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些老百姓三三两两地走过——他（她）们也看见了我们，我感到一阵恐惧。警报解除，我们奉命就餐。宣传队就吃那炒米炒豆，又硬又苦，“难以咽下”。还好宣教处的女同志有一些储备的上好干粮。我记不清是哪个姑娘对我发了善心，我得到了优待，味道真不错。天晓得队里怎么会准备这种硬邦邦的糊豆？老陈又在愤怒地骂人。后来我当了宣传队队长，总是让司务长和老兵想方设法准备最好最有营养最入味的干粮备好了上路。

雨又下了，又有一次紧张气氛。这次是真的，说敌军队已抵前方，数量很多。这次没有人敢怠慢，全都进入紧急状况，甚至已听到远处汽车的引擎声。不知是怎么回事，我有机会随总部首长上到了一个小山包。这里有不少部队，分成一组一队的趴在山坡上。有机枪，有60炮。我被允许上前观察。这里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了公路上赫然有一长列敌军军车！在细雨中停止不前。也就是说没有驶入我们的伏击圈内！几个干部在用望远镜观察。我居然也被允许用他们的望远镜，望远镜中的景物近在咫尺！敌军已有若干人员跳下军车沿着公路两侧走动，做着显眼的手势。这表明敌方已发现了我们的位置。我心在怦怦跳，一场恶战似乎顷刻之间就会突发！我在这里看到了常参谋长，离得很近。他是一个器宇不凡的美男子，整洁傲慢，脸膛与博祺有点相像。他眯着双眼，英气毕露，镇定自若。我想恐怕无人能抵御此君的魅力。（许可对他五体投地，视为再生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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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并没有动手，而是撤离了——“不打无把握之仗”——敌人已发觉我们意图，有所准备，恐怕不利，再说敌军人数甚多，与原来情报有点出入。不一会全军就传开了类似的消息。而此时老陈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讲解这些可能令我困惑的军事问题。失望，一直期待的出色的伏击战竟如此收场。

撤离的速度极快，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王锐。他们特务排一直在总部，他扛着一支从敌军手中缴获的G3自动步枪（这种枪很笨重，远不及我们的冲锋枪）。在队伍中显得很活跃，还不时地插队和我一起聊天。道龙公路两侧地小道隐在草丛里，不常有人走的，所以很滑。他不小心摔了很厉害的一跤，竟一时透不过气来。那模样把我吓住了！四处景色依旧，只是情况不同。这会儿是进攻的一方飞快地撤离预定的战区。（这儿是敌占区）敌方则很容易调动集中，对付他们一直在搜寻的303主力。

部队又一次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天放晴了，总部进入了一条大山沟，在此小事休整。这里森林茂密，有一条山涧。山水从山上潺潺流下，积聚了许多处小潭，也形成了一道道大小不一的跌水。（即落差不大的小瀑布）涧中乱石处处，巨木横卧，满目奇花异草。各部找到理想的地段，纷纷解锅升灶，洗米找菜，甚至还有用手榴弹炸鱼的，山沟里呈现一派热闹。有不少当官的砍了当地山上的野藤，作拐棍。一端用藤篾扎起来成把手型，要用微火熏制好久才能完全成型。这种藤棍有弹性，很坚韧，极不容易折断，还是打蛇的最好武器。我也跟着做，但做不好，还是别人送了一支。后来部队开拔，808的首长大为恼火，批评说这么多拐棍，简直成了老头队，伤员队，不像话！许多人纷纷丢了。可是808的首长和参谋干事却几乎人手一杆。

这里七沟八涧，清流潺潺，尤其是一处处潭水，可以游上一两个来回。处处是嬉水洗澡的当兵人。在男军人的视野之外，是女兵的天地。但也有男女之间隔不远各自洗水涤衣的。阳光照耀下，水珠闪亮，飞溅挥洒。石头上，沙砾上和草丛上，都是晒开的军衣，军鞋，甚至背包。战争中的人竟这样酷爱清洁，我很受感动。上前线我被告知要轻装，所以只带了一套着身军服，这会只能洗了等晒干，才能穿上，要是一有情况也只好穿上湿的了。阳光很好，不一会就把军衣晒干了。泉水边，大家围着火堆，从容地吃上一顿正餐，无比舒心！“注意防空！”不知谁又传来了命令。

情况没有更大变化，总部就地宿营。老兵们熟练地安排自己的宿营地，简便舒适，最多只是在“床”顶张一块塑料片以防露水或雨水。有的在草丛里，有的在大树下，割下大把草，把铺垫得软和和的。背包就是枕头，枪支靠在身畔，军毯一条。不远处火上还煨着开水。随时可以添茶。抽烟吗？再尝尝这糊豆？吃着玩，口缸打失了？明天擦枪，不知有没有信？喂，再听听罗先老倌的故事吗？别睡着了，关于808，常这个人。王锐的父亲背叛了革命，这事不要告诉别人。德宏州的历史，文化大革命鸡公山！（鸡公山：滇西土语，鸡巴的意思，但听上去不粗俗，象是一般的略为涉及猥秽意味的咒语，男女通用的）木定腊在德宏歌舞团是跳大春的。景颇语容易学。吃饭叫“夏夏”，去哪叫“格代萨”，老乡叫“阿考”。说说你们上海吧，嗯……

果敢女孩

好长的文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