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子瑜
果敢毗邻中国云南,与临沧地区的镇康县、沧源县、耿马县以及保山地区的龙陵县接壤,边境线长达250公里,有好多个通往中国的边境通道,正规口岸两个,分别为清水河和南伞口岸。在云南省镇康县的南伞口岸边防检查站上,每天都会看到果敢人被值勤人员质询的情景。
“请出示身份证”说话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中国武警。
“我是老街的,没有身份证。”
“有没有马崩顶?”马崩顶是缅语,意为“身份证”,显然这位边检人员在缅中边界工作时间已不短了,能够直接把缅甸国民身份证称做“马崩顶”。
“没有。”
“门牌呢?”边检人员指的是户口本,而这也同样是按着果敢人的说话习惯问的。
“也没有。”
“会不会讲老缅话?”
“不会。”
“我不相信你是果敢人,回去特区政府办公室要个证明来证明你的真实身份,否则你就不能进去。”
“帅哥!就请你让我过去一下嘛!”要求入境的小姑娘向安检人员撒娇,央求人家放她过去。
“打算到哪里?”边检人员脸色温和了许多,显然是那声帅哥和诚恳的央求起到一定作用。
“只是到南伞去一下而已。”
“去干什么?”
“去买几样东西,一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什么东西?老街没有卖吗?”
“老街的东西太贵了。”
边检人员看到眼前这位少女手上什么东西也没带,已经相信眼前这个讲普通话的小姑娘是老街人,便说:
“进去办证吧。”
少女踩着高跟鞋移步向前,站到办证处窗口要签证,只听办证人员问:“叫什么名字?”
“李招弟”
“哪里人?”
“老街。”
“几岁了?”
“十八。”招弟喜欢把自己的年龄说得比实际年龄稍大一点,因为她最讨厌别人嫌她年纪小,以为她什么都不懂。
“拿去。”办证人员把一小张临时入境证明放到台子上。
“多少钱?”
“不用付了。”招弟一听,忙对办证人员说谢谢,微笑着走出南伞边防检查站直奔停在前面不远处的三轮车而去。
李招弟刚才虽然被安检人员询问了老半天,却丝毫也不生气。因为过关卡时被边检人员误会自己是中国人,这让她觉得自己终于具有城市人的气质。同时,也让她得以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自己的外形已经跟上潮流。半年前,无论她怎么打扮,人家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下里巴人。如今,那些土得掉渣的乡巴佬气息,终于被她彻底甩掉了。而她的普通话虽然依然不标准,但也基本说得像那么回事了。
话说李招弟的母亲赵小焕给李家生了一名遗腹子,算是遂了李老石生前的愿,为李家这一脉延续了香火。招弟长期在老街上班一年只会回去一次。所以,她非常想念这个只见了几次的小弟弟,他今年已经三岁了,听妈妈说,弟弟越长越像阿爹,黄阿婆给弟弟取名叫“发旺”,寄托李氏一族发家兴旺的美好意愿。
2005年李招弟请假回家去办理身份证,她的两个妹妹小三、小四一年多没见姐姐,当看到姐姐比以前漂亮了很多,皮肤也比在家时白嫩了好多,身上的服装穿得跟电视里的明星一样,而且,竟然也买了手机这种只有大城市的人和做大生意的人才买得起的玩意儿。两个小妮子看到这一切眼神之中对姐姐充满崇拜之情。细心的她们还发现就连姐姐说话的语气、用词以及脸上的表情都大大的不同于以前在家时的模样。此时,招弟在两个妹妹心里,简直不亚于偶像明星,小三妹更是竭力央求姐姐带她到老街去上班。
“妈,明年我也要跟我姐克老街上班。”小三妹吃完饭后对母亲说。
“上什么班?好好读书。等你读完小学后如果成绩好的话,姐供你克老街大学校念初中。”招弟没等母亲作声就回答三妹。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自己也不是才读过六年。村长、乡长和区长这些当官的哪一个读过初中高中?人家还不是照样有钱有势当大官干大事。”小三妹受山区风气影响,小小年纪就开始发表读书无用论。
“读书没用?不识字你连赌场都进不去!文化高,工作就会好找一些,你今年才十四岁呐,至少也要读完小学毕业才行。”招弟拿出当姐姐的长者架势,来压住小三妹躁动的心。
招弟深知赌场工作的辛酸和复杂,她心里根本就没打算过要带妹妹到老街赌场上班。她希望妹妹读完初中后,想办法到中国去打工。
三个月前李招弟所在公司新招了一名保安人员名叫徐向东,是位来自中国山东的青年,约二十出头,身材壮实,皮肤白皙,长相虽不出众但五官还算端正。徐向东私下里对同事说,他很喜欢招弟这种长相的女孩,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才认识不久,正打算展开追求攻势时,徐向东却见不着了李招弟的身影,于是他着急地在公司四下打听招弟的去向。一星期后终于见到招弟回来上班,徐向东深怕再次错过与心仪的人接触机会,便鼓起勇气寻找话题跟招弟搭讪。一天午饭时间,徐向东故意在公司食堂制造偶遇,他看似不经意地走近招弟,随口问道:“一个星期没见你来食堂吃饭了,我还以为你辞职了呢。”
招弟说:“我请假回家去办白卡。”
“白卡?白卡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家里人打电话通知我说村长叫我回去办白卡,所以我就回去了。”
“办它做什么?”
“听说有了白卡就可以去下缅甸了。等有了白卡之后,我打算请个长假去腊戌、瓦城串一转,以前没有证明去不了,再说,我不会老缅话自己一个人也不敢乱闯。”
“你不算是缅甸人吗?难道你以前都没有去过你们国家的其它城市吗?”徐向东对招弟的境遇表示很不理解。
“我是中国人眼中的缅甸人,缅甸人心里的中国人,而我自己认为我是果敢人,也就是汉人。但人家好像都不承认我们果敢,所以,我长这么大一直到今天,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咯!”招弟神情沮丧地对这位来自中国的朋友倾诉自己做为果敢人的苦恼。
徐向东被李招弟说得好像绕口令般复杂情况给弄糊涂了,他一时半会也理解不了,于是说道:“那你内心里真正想做什么人呢?”
“做什么人我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能给我一个合法的身份证,可以让我能够在自己的国家合法自由的活动,想去哪里打工或想到哪里旅游都不会因为身份证问题而去不了。唉!现在也只是随便说着玩而已啦,就像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亲那样,做哪个国家的人又怎么能够由我们自己能说了算呐?你说对不对?”
招弟刚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补充道:“小时候,我觉得我们果敢人和中国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我们红岩、慕泰那边有很多亲戚家的姑娘嫁过去中国那边的有不少,娶中国那边姑娘过来做媳妇的也有一些。感觉上,中国那边和我们果敢这边就像一个大寨子的人,分不出有什么差别,看样子也看不出什么区别,说的话也是一样,大家讲话的口音也差不多,都不有人说普通话。”
徐向东道:“现在呢,跟以前不一样了吗?”
李招弟说:“还是一样的,只是中国越来越发展越来越有钱之后,那边的女生嫁过来果敢的已经很少听到了,嫁过去的姑娘比以前多一些。”
“你们老家那边全部都是汉人吗?”
“嗯,全部都是。我听我赵阿公他们聊天的时候讲到过,几百年前果敢本来是属于中国的,由中国大清朝政府管,但后来好像又因为什么历史原因,被英国人划给了老缅,果敢从那个时候起就变成了缅甸地。”李招弟侧着头努力在回忆村里长辈们说过的话,但因为她受知识结构限制,已记不住那些关于历史和政治上的具体细节了。她甩甩头说:“算了,他们说的那些话我也记不得了,反正那些国家大事我也不懂,总之,我听他们讲的意思,好像是我们果敢从中国的变成缅甸的这个过程就好像跟我们老百姓划田划地差不多。只是我还真的搞不懂,为什么我们果敢人为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从中国汉人变成了缅甸的果敢人了。”
凭招弟的学历和知识储备,她确实无法搞清楚果敢与缅甸、果敢与中国、缅甸与英国之间错综复杂的历史领土归属关系。公元1840年清道光年间,果敢被大清朝的云贵总督奏准册封为“世袭果敢县”的土司地位。证明当时的果敢在国籍归属上属于满清政府,在行政上为永昌府管辖地,但允许自治,做为属地每年得向清廷进贡。
公元1886年,英国殖民者通过军事侵略占领并殖民缅甸,当时的缅甸是英属印度的一个殖民省。1897年《中英条约附款专条》签订生效,在英中两国关于滇缅边界谈判中,果敢被清廷划给英帝国,当时的统治者将果敢列入木邦辖下的县区之一。直到今天,果敢人在过中元节写祭文时,仍有一些人家沿用“大英帝国辖下缅甸国果敢县”等称谓亡人的政治属性。
公元1947年,缅族精英为寻求独立建国说服掸族、克钦族等山地土司加入缅甸联邦共同建国,并签署了同意共建联邦的“彬龙协议”,该协议承诺新联邦将赋予各民族同等的政治地位和相应权利。并予以十年后的自愿脱离权。果敢当时做为掸邦土司辖下的一个汉族土司参与了彬龙会议,并经此获得了果敢地区汉人族群在缅甸的民族地位与政治权利,但缅方为了将果敢的汉人群体与其他地区的汉人区别开来,而将果敢地区的所有原住民定性为缅甸的一个少数民族——果敢族。因此,果敢族与汉族是异名同出,除却称谓和国籍别无二致。
公元1948年1月4日,缅甸联邦宣告独立,果敢被归隶于缅甸联邦东北特别行政区,成为户板某公署代管的一个特殊地区。果敢的归属,就是这样随着英属印缅局势的变化而变迁。居住在果敢这块土地上的人,也正是这样连土带人随着一纸条约和彬龙协议的签订,一夕之间由中国的汉人变成了缅甸的果敢人,由汉族变成了缅甸的少数民族。如此戏剧性地阴差阳错,这地球上就多出了一个民族来,这速度比十月怀胎生一个婴儿都还快。然而,可叹的是,后来的缅甸军人政府只想要果敢的“汉地”,并不想要果敢的“汉人”。于是这个民族在精神上和心理上宛若弃婴,长期为没有爹娘的疼爱而痛苦;为自己没有获得合法的公民身份而苦恼。
缅甸军政府为缓解国内民族矛盾,曾于2004年讨好性地给各边境武装组织的少数民族居民办理“国民身份证”,然而,事后证明这是一个专门为排挤少数民族而设计的阴谋。当年的7月20日,缅甸军人政府委派三名移民局官员到果敢主持居民身份证颁发工作,掸邦第一特区政府二十位主要领导人参加了缅甸军人政府的身份证发放会议。
会议上主持人拿出两种身份证版本,一种是正式身份证,证件颜色为粉红色。而果敢人绝大多数只能得到一种白色身份证。当时移民局官员还强调:“这是缅甸国家政府对‘果敢族’的特别关照”。然而,这份所谓“关照”的身份证含有的政治阴谋被他们以“开恩”的伪善给掩盖了起来,缅军人政府移民官员诱骗无知山区贫民自愿成为“无国籍人员”,白卡背面用缅文清楚的标注着:
一、此证件丢失应立即向缅甸国家政府驻当地移民局申报,并立即申请补办,否则,政府将根椐有关法律处罚;
二、持证人不属于本国国民,也不能作为出入缅甸政府管辖区的有效证明。
李招弟回家所办的就是这种受到缅甸政府特别“关照”的白卡,果敢人识缅文的极少,不识白卡文字之中的诡诈。后来,特区政府首长察觉到这是一个政治阴谋,并认为缅甸军人政府所办给的“白卡”是对果敢汉族的一种歧视和羞辱,不能接受这一安排,于是,将全部证件扣押不予发放。同时,向移民局办理人员提出了严正抗议。
缅甸中央政府给果敢地区群众办的“身份证”分为粉红、淡绿、纯白等三种颜色的卡。白卡是无国籍临时身份证,不具备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和境内自由迁移权,当时缅军人政府办给果敢汉族办的大多就是这种白卡。绿卡属于准入籍证明,有居留权和一定范围内的行动自由权,以及选举权,但没有被选举权,而属于缅甸国家正式公民身份的粉红卡,移民局大多只是选择性地办给傣族、崩龙族、傈僳族等少数民族。因为,缅甸政府清楚所谓的“果敢族”其实就是“汉族”,也清楚在这种雌雄莫辨的情况下,可能会将更多的缅甸国民身份证颁予真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可怜果敢民族这个在果敢地区土生土长的汉人,就这样被狡猾地排挤着,成了亚细亚无国籍身份证件的孤儿!
随着时间的推移,争取到一定政治权利并移居下缅甸的很大一部份果敢人已渐渐在新的栖息地找到了归属感,对缅甸国家也逐渐有了认同感。但祖祖辈辈一直定居在果敢地区的果敢汉人,则始终饱尝没有国民身份证的辛酸与苦楚,如被划地为牢般一生都圈死在缅北高原哪一国也去不了。无数怀揣梦想、志在远方的果敢青年就是因为身份证的关系限制了他们的人生发展,果敢人民的普遍落后,与这一族群的公民权利受制约不无关系。有史至今,努力获取平等的民族权利、公民权利、自治权利仍是果敢历代精英努力奋斗的目标。
李招弟和张小慧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没有任何身份证件的人,李招弟出生时父母没有进过医院,也没有任何部门给过她出身证,她读书时山区的学校也没有给过她学生证,读完小学六年级时学校也没有给她颁发过结业证,所以,在李招弟的认知里,一个人没有任何证件照样可以活下去。直到她进赌场上班,领取了员工证之后,她才知道,没有证件许多地方就去不了,许多事就做不了。因此,后来虽然她听别人说白卡是老缅故意排挤缅甸少数民族的证件不能去领取,但是,她还是办了一张白卡,因为她认为有证总比没证好,李招弟不知道白卡对自己公民权利的危害,她只知道通过白卡能够办理去腊戌的通行证。
只要能够方便自己的生活与工作,李招弟并不在意自己是什么人,因为她深知在赌场里面上班时,来自中国的老板、经理和同事把她当作缅甸人,但是,李招弟自己心理清楚,缅甸国家并没有把她当作缅甸人民。当她和朋友们到老缅街去买来自下缅甸的商品时,那些老缅都把她当成中国人,所以,李招弟虽然弄不清自己是究竟是缅甸人还是中国人,但她已无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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