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方,这条道路穿过印度阿萨姆邦,在一个名为斋兰普尔的边界小镇进入阿伦纳查尔•普拉代什地区。此后,它逶迤而上,盘旋在帕特凯山脉两列海拔4000英尺的山麓之间,在班哨关翻越帕特凯山的第二高峰,最终深入缅甸境内。
我登上阿萨姆邦的最后一座山丘向下俯望,斋兰普尔镇低矮的棚屋散布在丛林蓊郁的山谷里。山羊与野猫四处乱窜,居民从一间茅舍游荡到另一间茅舍——在这里大约有20来座建筑物。就在小镇的中心,一座二战时期留下的活动钢便桥横跨过泥泞的纳姆齐克河,斋兰普尔的检查站就设置于此地。桥的跟前,道路右侧,一座带有环形走廊的黑柚木屋显得饱经风霜,这便是哨所的安全检查办公室。身着咔叽布制服、头戴蓝色贝雷帽的哨兵们坐在椅子上打盹,他们的机关枪斜倚在回廊的栏杆上。
看到我向他们走来,士兵中一个身高六英尺、鼻梁上架着一副航空太阳眼镜的壮汉挺身站起。一群白色羽毛的小鸡乱哄哄地穿过了街道。在路的左侧稍稍靠后几英尺,正对着检查站的方向,是一座墙壁洞开的警备室,沙包堆成的防护墙后面,一挺架在底盘上的机关枪更具威严。一条子弹带从摆在地上的铁皮箱中伸出头来,填进机枪的后膛里。随着我步步逼近,一名原本趴在警备室阴影里的木桌上打瞌睡的机枪手,悄然转移到他的武器身后。他伸手抓住机枪右侧的枪栓,“咔咔”两声拉动手柄,将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在这两座房子的中间就是关卡的闸门:一根交替染成红白两色的长竹竿。它像一条杠杆那样被压低下来阻住通路;一块大石头被缠入绳网,绑在靠近警备室的竹竿一端,充作保持平衡的配重。
“你好!”我朝那个戴太阳镜的哨兵打了个招呼,展颜一笑。他回报以一张冷脸。“你好。”他说,“请出示你的证件。”我将护照和签证递给了他。这下他笑了笑,然后就闪身消失在房间里。我可以听到他正通过电台向什么人呼叫。电波的频率嘈杂混乱,在一片噪音之中,他的声音依稀可辨:“是的,”他报告说,“没错,他是个美国人。”
印度北部的大部分地区迄今依然是外国人的禁足之地。其中一些地方甚至从19世纪早期的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开始,就严禁外人到访。如今,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的第56年,也是印度挣脱英国控制独立以来的第54年,印度东北部终于在现代历史上第一次缓缓地向外界开启了门户。与印度主体社会不同,部族体制仍然在东北部地区占有主要地位。在这一区域彼此隔绝的山谷中,至少并存着105种以上的地方语言,几十年以来,一些势力较大的部落为争取他们自己的自由而与印度中央政府长期作战。正因如此——并且以我个人的人身安全为根本理由——我未能获得考察滇缅公路在印度境内最后十八英里所必需的“限制性区域许可证”。
我注视着在眼前奔走的鸡群,用手掌摩挲着拦路门杆上的油彩。我指了指桥下二十英尺宽的混浊河流,向另一个哨兵询问:“水里有鱼吗?”那是个小伙子,依然半躺在他的椅子里,把穿着黑皮靴的双脚搭在门廊的栏杆上,斜挎的来复枪紧贴着他的小腹。他比那个戴墨镜的士兵要瘦小一些,大约25岁年纪,咔叽布军服下面是条瘦骨嶙峋的身子。
“当然有!”他回答道,“有一次我们还见过一条大鱼。”他举起双手,空出十八英寸左右的间隙,思忖两手之间的距离是否恰当。
“太阳镜”再度出现在我面前,面带微笑:“生日快乐,韦伯斯特先生!”他说。我早就把今天是我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太阳镜一定是从我的护照上记下了这个日期。“韦伯斯特先生……”他停顿了很久,“您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向“太阳镜”解释了我沿着全长1100英里的利多公路–缅甸公路旅行的计划。在印度,我希望能再沿这条路上行18英里,至名为“班哨关”的山顶上抵达印度与缅甸的边界。在那以后,我将飞去仰光,从缅甸境内再度启程至班哨边界。我很清楚,因为印–缅边境恐怕是世界上把守得最为严密的边界线之一,所以我不可能今天直接从印度入境缅甸。但我前往“班哨关”的目的之一,就是想通知双方的哨兵:我将会从边境的另一侧再度出现,这样当他们在下个月又一次见到我时,就不会感到紧张慌乱。
一言以蔽之,我告诉“太阳镜”说,我的滇缅公路之行将穿过印度的雨林与喜马拉雅山麓的丘陵,下经缅甸低地蒸笼一样闷热的丛林地带,最终攀上中国西南地区的西藏高原,在云南省昆明市结束我的旅行。我会在沿途必要的情况下徒步、搭车,或租用交通工具,但最重要地,我将寻找那些在战争中幸存的人们,让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条最为漫长的战线上所发生的壮丽故事——如今已为大多数人所淡忘——重新被注入血肉与灵魂。这段旅程将会持续三个月的时间。
“太阳镜”又笑了笑,他以一种戏剧式的迟缓动作摘掉了脸上的墨镜。尽管他的头发乌黑,皮肤是印度人最为典型的深棕颜色,他的眼睛却是令人吃惊的浅灰色——它们让我有些心神不宁。
“我只想看一眼‘班哨关’,”我对他说,“这样我就可以说我曾经到过那里。”我提起背包,将它靠着墙,放到门廊的条木地板上。门廊里有荫凉,并且我意识到今天早晨的太阳已经开始火热。“我会把我的东西放在这里,”我说,“这将是我肯定返回来的信物。”
我把手伸进裤兜里,年轻的哨兵立即警觉起来。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晃动着身体,双脚牢牢地踩着木地板,用他的来复枪指着我。
“只是拿包香烟而已。”我说,“有谁吸烟吗?”
我打开一包尚未开封的万宝路香烟,将烟盒放在门廊的栏杆上。作为一种不那么昭彰的小小贿赂,这招在此前一直颇为奏效。
“太阳镜”摇摇头,再度一笑:“不,谢谢你。”“你是否清楚,”他接着说,“阿伦纳查尔•普拉代什是旅游者行动受限制的区域?”我点点头:“是的。”
“你是否清楚你的签证上没有附带一份限制性区域许可证?”我又点了点头。
“既然是这样,”他说,“那么你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想要进入阿伦纳查尔•普拉代什地区旅行——想要经过利多公路到达‘班哨关’——你就需要办理限制性区域许可证。如果你没有获得这份证件,那我也爱莫能助。我既不可能为你签发一份,也不可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必须把你遣送回去。”
我告诉这名士兵我曾如何与印度驻华盛顿的大使馆联络,如何等待了足足六个月以接受取得限制性区域许可证的各项调查,以及在这半年的煎熬之后,印度使馆官员却通知我说,鉴于我以记者身份出访印度,这份许可证恐怕还是难以到手。我对他谈起使馆的官员们甚至建议我来这个边境哨卡,直接找戍守的卫兵们碰碰运气。特别是因为我只打算在阿伦纳查尔•普拉代什停留——多久?——才半天而已;不过是沿着公路走上十八英里——倘若能笔直地穿过丛林,只有区区六英里的距离。
“我很高兴能在斋兰普尔待上一段时间,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指着我的背包,说道,“我已准备了一个星期的口粮:鲜咖啡、大米和豆子之类的,还有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我很乐意把吊床悬挂在那边……”我伸手指向公路另一侧,警备室旁边的两棵树。那厢的机枪手还在原地待命,虎视眈眈地把守在他的致命武器后面。
“太阳镜”又在露齿微笑:“韦伯斯特先生,你尽可以待在边界的这一侧,欢迎备至。但法律是很清楚的,你不可以进入阿伦纳查尔•普拉代什。没有一份限制性区域许可证,你就不可以前往班哨。实际上,我接到的命令就是射击任何敢于违反该项法律的人。先将他们射倒在地,当其丧失行动能力之后,再调查他们为什么非法穿越边界。这是非常严肃的问题,你明白吗?”
我一面点着头,一面将目光投向那条河流。我飞越了大半个世界来到这里,坐在拥挤不堪、令人筋疲力尽的汽车中在印度跋涉了六天,晚上睡在硬板床上,靠扁豆汤充饥,还要忍受本地人像看马戏一样注视着我的神情。而眼前——就在距“班哨关口”区区几英里丛林旅程的地方——一排枪林弹雨竖起的围墙却即刻将我与我的目的地隔绝开来。
“当然,”“太阳镜”接着说,“你也可以返回德里,再次申请一份限制性区域许可证。正如你所说的,前景并不乐观,可能要花上几周甚至几个月等待被批准。但你也不妨一试。很遗憾我无法提供进一步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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