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没有如果》 果敢民族的族群意识与身份认同 作者:王子瑜
第二章 边缘民族的无奈与悲哀 第二节 果敢民族的悲哀
公元1897年,中英滇缅条约正式签订,果敢被划归英属印度辖下缅甸殖民省的治区。于是,居住在果敢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国籍便由大清子民变成了大英帝国统治下的缅甸殖民地臣民。这种被动式的政治身份归属变迁,是果敢人精神上和政治上颠沛流离的开始,同时,也是果敢华裔族群悲剧的序幕。
1947年2月10-12日,果敢土司杨振材应邀参加关乎缅甸联邦立国的“彬龙会议”,并因而确立了新缅甸联邦政府对果敢华裔的“土著民族”身份,此后果敢民族被写进缅甸国家“法定民族”的花名册之中,成为缅甸135个“少数民族”之一。
尽管随着一纸文书的签订,这个世界便一夜之间诞生了一个新的“民族”,让人感觉非常草率,但是相较于承认和确立一个族群的政治权利而言,这也是一种政治魄力或政治应变,同时也是大变局之下的历史选择。
1948年1月4日缅甸联邦宣告独立,果敢人民从此成为缅甸的自然公民,但果敢民族平等的民族权利却经常遭遇历届缅甸当局不同程度的忽视、淡化或边缘化。
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的诞生或多或少都有些戏剧性,而且,绝大多数所谓的“民族”也都是因为政治需要“创造”出来的,是由某些政治利益集团有意识构建出来的,所以说“民族”在很大程度上是个政治概念。然而,果敢民族这个被政治催生出来的民族却不懂政治、不关心政治、回避政治! 这就是果敢民族的第一大悲哀。也许,这个民族戏剧性的诞生,就已预示着他悲剧性的未来!
轻率地论断“果敢民族不懂政治”未免太过于鲁莽,同时也贬低了果敢人民的智商,但果敢人民不太关心政治却是一个连果敢人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回顾果敢民族近代的自治史,人们不难发现——由缅甸联邦政府授权、由果敢人百分百自主自治的“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政府”成立整整二十年,却没有任何政党或政治组织在这块土地上建立或存在。当时的特区政府只有一支由果敢人民子弟兵组成的民族武装——“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当时,当果敢人民在闲聊中无意抨击缅甸军人政府的种种弊端时,不知是否也曾意识到自己的民族同样也是由一个“军政府”在掌控?
第一特区政府领导下的果敢人民为何迟迟不愿组建自己的政党呢?难道说果敢民族不需要一个真正能代表果敢人民政治利益的政党吗?还是政党政治模式不受当时领导层的认可?抑或是尚武的果敢人太过于迷信毛泽东“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金科玉律?所以认为没有组建政党的必要?或者是政党的民主模式会妨碍某些人的威权?又或者当时的领导人担心党争带来分裂?然而,不管有千千万万种理由,由果敢人组成领导集体的第一特区政府辖区内没有建立任何政党是个不争的事实,即便穿越回到当时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笔者在此陈述这个事实并非想要表示“有了政党就万事大吉”,世界上很多国家因多党制而被党争搞得四分五裂的可谓屡见不鲜,在这里回顾果敢地区无政党的历史,只是想佐证“果敢人民不重视政治研究”的事实。
果敢政坛风云历来变化莫测,自土司末期以来江山频频易主,大多数果敢人为了生存和发展,见风使舵、趋炎赴势,为了生存一些果敢人而不论什么政治原则和立场,这无疑是果敢民族的又一大悲哀!
2009年果敢8.8事件迄今,缅北的动荡局势,似乎可以将之视为果敢民族的政治启蒙。生在这个国家、长在这个地区,果敢人无法逃避缅甸国家的政治生活。正如先哲苏格拉底所言:“想要自由自在,又不想付出代价,这是不可能的。”既然不能逃避,不如选择勇敢面对?
果敢民族的政治组织若能感召族中所有精英,组建能够代表本民族利益的政党,并通过广泛开展政治教育开启民智、鼓励人民关心政治,再通过合理的制度设计,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确保果敢民族不再反复重演因为枭雄争霸、权力斗争而祸起萧墙、同室操戈、兄弟相残的悲剧,那么,果敢民族就能够实现自强,在缅甸民族之林中傲然屹立并持续地发展壮大。反之,等待果敢民族的,唯有被同化和消亡的命运。
尽管生活在缅甸政府辖区内的果敢人民组建了两个以果敢冠名的政党,“果敢民族民主党”和“果敢民主团结党”,但这两个政党的诉求和发展路线与生活在果敢本土的人民并不相同,区别最大之处当属民族施政权利和区域自治权利的争取,至少在他们的党纲里面永远不敢出现“争取区域高度自治”这一条款。
果敢民族无论是在本土内搞分裂,还是在政府辖区与特区之间闹分化,都是这个民族的悲哀。而团结,似乎已成为这个民族永远也无法学会的课题,这是果敢民族的悲哀之最!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及定居于缅政府辖区内的果敢人与本土果敢人二者之间的区别。长期生活在缅甸当局辖区一二线城市里,尤其是从小就接受缅文教育并生长在缅甸大城市的果敢人,他们对果敢民族的认同感非常淡薄,对果敢这片土地也没有故土山河情。果敢民族没有让他们找到归属感,在政治上他们没有一丁点雄心壮志,甚至连获得与缅族完全平等的政治诉求他们也不敢有。他们早已习惯用“贿赂”去获得残缺的政治待遇。当他们花费辛苦赚来的金钱去获得本应属于自己的公民权利之后,又会自傲自满地以为“金钱可以摆平一切”。
如果说本土果敢人不关心政治的话,那么,居住在缅政府辖区内的果敢人则是逃避政治、畏惧政治,甚至是把政治当作洪水猛兽,一心只想远离政治旋涡。他们安于“低调”和“与世无争”的生活方式,自得于拥有“精明的经济头脑”和赚取富有的资产。他们似乎不知道政府的一道政令就可以让他们保险箱和银行里的存款变为废纸;让几代人辛辛苦苦经营的工商企业收归国有;一纸军令就可以让他祖上三代传下来的良田变成缅军部队驻地;一条民族政策上的文字游戏就可以让他们变成二等公民。殊不知,上述这些都是不重视政治、不关心政治、不研究政治和逃避政治的结果。
更悲哀的是,许多人竟然想放弃果敢民族的法定民族、土著民族、原住民身份,转而寄希望于用移民者的华人身份去争取在缅甸的政治权利。殊不知,这种舍近求远的做法不但自贬政治身价,更相当于主动弃权;主动抛弃先辈们通过努力奋斗争取得来的政治遗产和政治资源。
果敢民族的悲哀不在于其生世的荒诞及被边缘化,而在于他是一个没有族群意识和价值共识的集体。众所周知,果敢民族是由各个历史时期由来自中国各地的人们所组成,而且百分八十以上的成员皆为汉人。于是,因为这割不断的血脉关系,果敢人的内心深处依然只把自己当作汉人。所以,果敢民族这个称谓对他们来说就如同某个人到了异域为了生存方便,给自己取的一个“化名”;凭借这个化名获得一个新的政治身份证,可见,“果敢民族”仅仅被果敢华裔当作应付缅甸政府的一个政治马甲,因为他们的心,依然是张明敏在1984年春晚唱的那颗心。(到底是哪颗心?凡是华人都懂的)
打从果敢人随土划归缅甸联邦那一天起,就注定他只能作为一个“法定民族”在缅甸获取完整的政治权益,他的政治待遇、民族地位、生存尊严、发展前途等等都得靠他用这个国家承认的民族身份去争取。汉民族虽然庞大且处于强势地位,但毕竟果敢华裔无法仅仅凭借“汉民族”这一血缘身份就能重新获得中国或某一个主权国的公民待遇。果敢华裔在缅甸的政治待遇,最终仍然得由果敢人自己用果敢民族这一“法定民族”身份去争取。
并非华人以汉民族身份就无法争取到入籍缅甸的权利,也不是汉族在缅甸不能成为入籍公民,更非华人在缅甸就是非法的族群,笔者撰写相关文章的用意是希望果敢同胞注意到——果敢华裔在缅甸拥有的政治资源,争取果敢人平等的政治权利不该舍近求远、舍易取难。同时意识到缅甸反华仇华情绪对华人申请入籍有众多严格限制和苛刻条件,迄今为止仍存在大量移居缅甸三代以上的华人没有获得缅甸公民身份证的情况。换言之,倘若果敢人一味地向缅甸官方强调自己是华人,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外来移民,否定自己是原住民,否定自己是果敢这片土地上的主人……,此中政治权利上的差别和损失前面的文章多有提及,这里不再赘言。
自我表述及称谓的选择就是一种政治自觉和身份自觉,权在其中,利亦在其中。
果敢华裔因参与联邦独立建国事宜而在缅甸占有政治资源,却落得个每一位果敢领导人都得为族人争取办理缅甸公民身份证而努力的可悲下场,甚至有些人还误将能为果敢人民办理身份证的区区数量当作自己的“政绩”和“执政能力”。
给人民办理身份证是国家的责任,获得公民身份是果敢华裔的天赋人权,是所有原住民的自然权利,然而,目前果敢华裔族群当前只有四分之一不到的人拥有真正的公民身份证(蓝卡和绿卡只是次等公民),这一现象恰恰是果敢遭受缅政府排挤、被边缘化和族群歧视的铁证。
不能区分对待自己的政治身份与民族身份,又没有自己的历史自觉、身份自觉和政治自觉,这是果敢民族的又一悲哀。
果敢民族的悲哀并不在于他是忽然之间由华夏母国转变为一个异国的“少数民族”,而在于许许多多手持“果敢籍”缅甸国民身份证的人,事实上内心里并没有把自己当作真正的“果敢人”,因为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没有果敢族群意识。换句话说,“果敢族”的身份只是他们用来换取缅甸国籍的跳板,他们一旦离开果敢地区或离开缅甸,就没有兴趣再做果敢人了,对果敢民族的民族事业也就不再关心了。很多人甚至仅仅把果敢民族的维权斗争视为“果敢地区几个家族的权利斗争”,从而为自己找到将果敢问题置身事外的理由。 据说,在缅甸持果敢族的缅甸国民身份证的人约有三十万左右,当然这是一个被缅政府保密的数字,因为涉及移民局的贪腐和果敢群体的壮大而不愿为外人知。但值得注意的是,持“果敢籍”缅甸公民身份证的果敢人,新移民的有钱华人占据很大的比重,在联邦独立之前就定居果敢的土著华裔原住民,却因贫困迄今仍有很多人没有获得缅甸公民身份。
在缅北以“果”字为校名的大小华文学校就有上百所,而这些学校当中,为果敢民族命运前途贡献力量者却寥寥无几,其根源恰恰在于所谓的“果敢民族后裔”拥有民族意识者极少极少,而利用“果敢民族”头衔和相关民族权利谋生存者却很多。事实上他们也无从构建起果敢人的族群意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共同的历史记忆,也没有自己的历史教科书。
新移民的华人因为利用果敢民族的政治资源而获得了缅甸公民身份,所以,他们在缅甸愿意自称为“果敢人”,从积极的一面来看,可以将这种现象理解为果敢民族的凝聚力,这是果敢民族的政治资源赋予它的凝聚性。
长期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果敢人大多养成了一种政治投机心理,这也是果敢民族的又一悲哀。如今,果敢人又走到了决定自己民族命运的历史关口,果敢精英们的政治自觉和历史自觉,决定着这个民族的政治前途。假如果敢人民(尤其是中青年一代)能够拥有历史自觉、政治自觉和民族使命感,主动参与到争取民族政治权利、维护民族地位的奋斗中;认识到民族尊严和地位掌握在果敢人民自己的手中;意识到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神仙皇帝”想要有尊严地生存生活,一切还得靠自己去努力,从而不再将自己置身于民族事业之外,不再对果敢民族的政治问题、民族地位问题漠不关心,那么,果敢民族仍将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民族,而他的未来也将不再是悲剧的主角!
(成稿于2012年5月6日)
2015年补充侧记:被冠以“果敢巩发党”的“果敢自治区执政党”并非果敢人自己创办的政党,它只是缅甸执政党“巩固与发展党”的一个党支部,它需要遵从的是巩发党中央的决议,它执行的是巩发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包括果敢支部党内的高层任命也得服从该党中央的安排,所以它只是一个有果敢籍人士加入的政党,绝非完全代表果敢民族利益的政党,如果还让人看到一点该党为果敢人争取民族权利的话,那也仅仅是某些小利益集团权钱交易和权政交易的结果罢了。而且,关键时刻它可能还会牺牲果敢民族的利益。
“缅甸联邦巩固与发展党”USDP是直接脱胎于缅军人利益集团掌控下的军人政府时期的“缅甸联邦巩固与发展委员会”,从党主席到参加竞选的全都是脱下军装的高官,它的使命就是全力扶助军政府的转型以及把缅军高层“合法地”推上总统宝座。因此,它追求的及其代表的首先是缅军人、缅军属和缅族的利益,而且重点是军人利益集团的整体利益。当前,巩发党一家独大、一党独选的果敢不过是该党在众多缅军方扶植起来的民团当中的一个票仓而已。
(2015年11月写于掸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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