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水河组出来之后,我们便动身前往大旧寨(李老生的家就在这个寨子里)。在一处看不见人烟的山谷里,见李老生扛着那条五六式冲锋枪很是意气风发,我一时兴起,便要他让我开几枪试试,因为我从未开过枪。他便递过那条枪给我,我对着远处一棵枯树开了一枪。第一枪竟是一颗臭弹,他便把臭弹松了出来,再递给我。我开了第二枪,这一枪打响了,可惜没有打中那棵枯树。因为山谷里很幽静,再加上回音,枪声显得特别尖锐,跟电影里听到的那种借助道具做出来的枪声完全是两码事。由于该枪的设计比较合理,所以开枪时的后冲力不是很大。
我发现马路旁边的树枝上套着一件苗族女子的衣服,我便问李老生,为什么这件苗衣会挂在树上。他便告诉了我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在邻近的道水乡,一个苗族女子因为丈夫去世,又要抚养两个孩子,家里生活非常困难,便做了一件坏事,把寨子里的一个堂嫂拐卖给人贩子了。那个堂嫂的丈夫在悲痛之余,便恶从胆边生,把她给“放江”了。我问李老生:“放江是什么意思呀?”当他把答案告诉我之后,我便瞠目结舌了:原来“放江”就是把人砸晕,再扔到河里淹死,跟电视里看到的“浸猪笼”差不多。而为了提醒和警示世人,那寨子里的人便把被拐卖妇女所穿的衣服拿出来到处挂,以作宣传之用。听当地人说,由于当地生活困难,有些中国来的不法之徒便以介绍对象或是结婚的名义到此处拐卖人口,经常可听到一些人家骨肉分离的悲惨故事。
前面的小路上出现一群赶牛的娃子,此起彼伏的铜铃声像风铃一样清脆地从山头上传来,尽管我加快了脚步,可还是没能赶上他们,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远,他们消失在一个弯道上。到了李老生家的甘蔗地边,他从路边的甘蔗堆上折了一根甘蔗,我们三个便咀嚼着甘蔗往大旧寨赶。又走了一段上坡路,终于到了大旧寨,大旧寨是一个没有通上电力的村寨,全寨有七十多户人家。在一个破旧的窝棚前,五十多岁的王老元刚从地里回来,与老婆罗小改正在房前休息,他们仅有的一个两岁大的儿子在地上玩着树枝和泥巴。听说我们是来采访的,他很客气地搬来了一条小板凳,我给了他一包烟,他客套了几句收下了。他家的情况也是相当困难的,没有水田,只种了一点旱稻,全年有七八个月甚至十个月会出现粮荒,因为无地可种,只好出外帮工赚点生活费。我问他为什么五十岁了儿子还这么小,他叹了一口气告诉我,在现在这个儿子之前,他还生了五个小娃,都因为生病而没有带活。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三头猪,煮菜的时候从不放油。他还说,在最困难的时候,政府给了一点粮食,才使全家勉强度过了饥荒。我给了他的小儿子一把糖果,那小家伙把糖果塞进口袋之后,还向我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我只好又给了他一把糖果。见此情景,王老元夫妇在一旁憨笑着。
告别王老元一家,右边的一个小土坡上有一处破烂的房子,一个头上缠着黑布的老奶奶愁容满面地坐在自己家门口。李老生告诉我,这个老奶奶的家也非常困难,于是我们便去她家了解情况。听说政府派人下来采访了,老奶奶便从屋里叫出了一个老头子。我们便坐在他家门口的一根木头上采访,我递给这个名叫王三的老头子一包烟,他憨笑着收下了。我问他家的生活情况,他点燃了一枝烟,吐出一个烟圈介绍说,自己原来生了三个儿子,只有大儿子娶了媳妇,后来媳妇和三个儿子都生病死掉了,现在家里还有两个孙子,大孙子叫王老重,是个文盲,今年30岁了,还没有结婚,现在正在生病,由于没有钱治,只好硬挺着。小孙子叫王老喜,也是个文盲,现在20岁了。家里只有一点山地种了一点玉米,全年都难以吃上几顿饱饭,全靠出外帮工赚点钱来买大米,家里最值钱的就是养着的那一头牛。正说着的时候,他的大孙子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脸菜色,满面病容,看来病得不轻。在我们交谈的时候,许金凤老奶奶一直紧锁着愁眉,蹲在地上一脸忧色。我叫李老生给了她一捧糖果,她伸出黑松树皮一样的双手颤巍巍地收下了。
辞过王三一家,我们来到了杨小四的家。这个时候村子里有些人围上来了,站在我们周围,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村里的人生活得实在太困难了,一样都没有。杨小四刚从外面帮工回来,一身的汗水,满头的草屑。她是一个寡妇,今年33岁,也是个文盲,长着一副男人一样壮实的身材。她的老公罗老大因为吸毒死了,留下三个儿子让她一个女人家抚养着。最大的儿子罗新华11岁了,才读一年级,二儿子罗新伟10岁了,却还没有上学,三儿子才五岁。家里也只是种了一点玉米,打下来的玉米只够换三个月的口粮,全靠她出外帮工赚点钱来支撑这个岌岌可危的家。而这里帮工的薪酬是非常低的,一般是七八块钱一天,好的时候可以拿十块钱一天。在2006年9月份的时候,政府给过她家一包半米。由于山里人卫生条件和营养条件都非常差,所以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正在生病,无钱医治,只好硬熬着。我提出要去看看她生病的儿子,由于当时天已微黑,她便从邻居家里借来了一个手电筒,我弯着腰钻进了她家中间的屋子,打着电筒朝床上照去,一个孩子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照向他的手电光,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只见他满头是汗,脸色潮红,可能正发着高烧。我再转到另一间屋子,那破烂的被子里同样裹着一个正在发着高烧的孩子,我看到被子里他那瘦弱的身躯在微微地颤抖着。看到这个家庭这种凄苦的场景,我的心里就像那两个发高烧的孩子一样难受。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因为体质很弱,营养条件差,所以也经常得病,也常常是这样苦熬着。我叹了一口气,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塞到杨小四手里,叫她给两个孩子去看医生,别耽误了治疗。在手电筒那微弱的灯光中,我看到杨小四脸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非常感激却又非常木愣的表情,她一时竟变得无所适从,接着钱的双手激动得一抖一抖的。我再叫李老生捧了一大捧糖果放在她家的那张破桌子上。我是一个小人物,无钱无势,在这充满痛苦的扪心自问中,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举措。
走过一条羊肠小道,我们来到了米巧云的家里,我坐在他家门前的石头上,打开了采访本。米巧云今年29岁,从未上过学,是家里的老三。他有一个老妈妈,今年58岁。有一个弟弟米老五,今年17岁,因为现在正是收割甘蔗的季节,米老五在外面帮工还没有回来。家里还有一个32岁的姐姐,是个智障患者。全家就靠米巧云承担起支撑家庭的重任,而他却因为困难还没有结婚。他家也只是种了一点玉米,没有地种甘蔗,一年的收成只够吃两三个月,就靠他与弟弟出外帮工赚点钱换大米勉强度日。讲到这些的时候,他双手紧抱着头蹲在地上,头低垂着,几乎埋到胯下去了。我递给他一包烟,他讪笑着收下了。李老生再给他的老妈妈捧了一捧糖果,那老妈妈一脸高兴地接下了。
再爬上一个小山坡,到了一个破烂的窝棚前。李老生告诉我,这个窝棚里原来住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因为生活不下去了,现在到老街捡垃圾去了。听着这些让人感到心酸的故事,我的心头就像是塞了一跎棉花一样难受。我们转过身去采访另一户人家,这个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了,李正卫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拿来了几个小凳子,我把包挂在他家门口的树上,开始询问他家的情况。他告诉我,他今年30岁了,是个文盲,妻子张正花今年28岁了,也是个文盲。现在家里还有两个老人。他家里只种了一点玉米,没有甘蔗,口粮只够吃一个多月,吃的大米全靠帮工赚钱去买,常常无法吃饱。由于天色已很黑了,我们便结束了对他的采访,照例给了他家一点糖果和一包烟,然后我们去李老生家串一下门。
李老生的家建在山的半坡上,也是一处比较简陋的房子。看到来了客人,他爸爸李发财赶紧搬来了几条凳子,他妈妈从家里拿出一盏煤油灯点着放在走廊上。李发财是一个憨厚的山里汉子,今年47岁,文盲。他的老婆大他一岁,也没有进过学校门。大儿子已经分家了,老二就是李老生,老三李老富,今年19岁,在家里干农活。大女儿李老花今年16岁了,这天刚好去杨龙寨走亲戚去了。最小的女儿李小改今年10岁,现在正在读一年级,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李小改是一个很乖巧的小女孩,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在咬着指甲。李发财说这里学校的老师是中国来的,教孩子们识字,还教唱歌。我便要李小改唱一首老师教过的歌给我听,她忸怩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个时候,李老生的妈妈把泡好的野山茶端出来了,我们便就着昏黄的灯光喝茶聊天。他说到前些年种大烟的时候,日子虽然难过,但是比现在要好一点,不过,由于中国的帮助,现在很多人家里种上了甘蔗,日子相对要好过一些,没有地种甘蔗的人家则朝不保夕,幸好寨子里穷人帮穷人,哪家没米下锅了,还能到另一家去借点米,等帮工赚钱换了点大米的时候再还上。说到这些的时候,他感慨万千。等离开的时候,我把剩下的一些糖果和几包卡崩烟送给了他。胡家华女朋友的家就在大旧寨,晚饭是在他女朋友家里吃的,她家的条件在大旧寨算是上等人家了,因为家庭粮食够吃,很少出现粮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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