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乌龟的老妪,佤邦邦康,2016年。(柴春芽 摄)
五 他沉迷于毁坏世界,也耽溺于自我厌憎
“大姐”送我一本非正式出版的传记《瓦山赤子张月祥》,我才知道,她属于佤邦红色权贵家庭。这本具有族谱性质的传记,已是“大姐”家族现世血统高贵的证书和后世祖源想象的蓝本。传主张月祥,生前任佤邦联合党中央委员及佤邦政府对外关系部部长。他的亲属在1999年耗资17万元人民币为其竖立一座高大墓碑,就在“人民英雄纪念碑”旁边,俯瞰山下尘土积满桌椅的人民大会堂。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位曾受中共培养的宣传员,创作过许多政治宣传歌曲,譬如《一心跟着毛主席》,或是《不熄的火塘啊,是党的恩情》。
纵观张月祥人生履历,你可隐约窥见一部佤族人块垒层叠的近现代史。
1947年,张月祥诞生于缅甸佤邦地区王冷部落的来掉寨。据不完全统计,佤邦境内有六十四个佤族部落。部落之间,常年争斗。张月祥本名岩果。他的祖父岩板是寨中摩巴(巫师)兼头人。这是个强悍而吝啬的老人。他枉顾部落习俗,鼓动儿子岩掌去抢亲。公果寨的叶甩表妹(佤族将已有未婚夫的女子称作“表妹”)并不喜欢岩掌,却不得不委身为妻。叶甩的未婚夫一家愤愤不平,纠结族人,准备动武。岩板服输。遵循部落习惯法,他不但赔尽耕牛和地产,还搭上自己的二老婆。
岩果两岁时,他的父亲岩掌相约寨中友人尼来去邻居岩荣家借枪打猎。岩荣外出。尼来便偷了岩荣的猎枪。由于族人不满摩巴兼头人岩板平素的强悍和吝啬,便怂恿岩荣将偷枪之嫌转嫁于岩掌之身。族人抄走岩掌家的粮食和钱财,并将他的四个姊妹掳掠而去,当成奴隶。羞愤之下,岩板将一腔怨恨发泄在儿子岩掌身上。他将儿子双脚捆绑,拷挂在木架之上,不准饮食。三个月后,岩掌死了。叶甩携带两岁的大儿子岩果和半岁的小儿子回到娘家。娘家人和寨中乡亲对叶甩常常讽刺挖苦,百般刁难。有一天,不堪其辱的叶甩吞下一坨鸦片,自尽了。其后不久,无人照顾的小儿子夭折了……
1949年之后,一支国民党军自大陆溃退佤邦,建立反共基地。而中共与缅甸军政府互为利益,联合清剿国军残部。1960年代,中缅边境一带的国军残部一经清除,中共转而支持缅共革命。在“文革”教父康生的策划下,一度躲在成都的缅共领袖德钦巴登顶、佩丁、苗敏、角吞等人,重返缅甸,组建缅甸人民军,开始了企图推翻缅甸军政府的共产主义革命。云南潞西市伊洛瓦底江水系汇聚地遮放,成了革命圣地。来自中国内地的解放军战士、知识青年和滇西南与缅北高地各少数民族精英,在此接受马恩列斯毛的共产主义思想教育和军事训练,然后佩戴毛泽东和古巴职业革命家切·格瓦拉像章,奔赴缅北高地,参加游击战争。
岩果就是这批共产主义青年团的一员。他从佤邦先到沧源,接受学校教育,取汉名张月祥。
从政治宣传员,到游击战士,再到将领,二十多年戎马倥偬,转瞬即过。1976年,中国十年“文革”结束,向世界输出毛派革命的理想,烟云消散。缅共失去依靠和支持,不得不“以毒养军,以军护毒”。缅甸人民军内部,各族派系纷争,愈演愈烈,人人传言:佤族扛大炮,缅族当大官,汉族发大财。1989年,缅共内部叛乱爆发,各族将领,纷纷变身军阀,彭家声占据果敢,鲍有祥独守佤邦,克钦独立军领袖早迈退往胡冈谷地……
叛乱如同连锁反应。果敢再叛乱,彭家声没落,而克钦独立军内部,军人政变,早迈被软禁。惟有佤邦,鲍有祥独揽党政军大权,地位稳固。
毛派独裁者、划地而治的大军阀、嫔妃成群的皇帝和原始部落的酋长,鲍有祥集于一身。当然,他还是一位因生吃猪肉——佤族饮食习惯——而感染囊虫病的患者。囊虫病是猪肉绦虫的幼虫寄生人体各组织而引起的疾病,侵犯脑部最为常见。这有可能致他忧郁。他那最亲密的战友之一,岩果/张月祥,在其传记附录照片里,也时时流露出忧郁。而忧郁,是佤邦最独特的气质,或许源于佤族自远古因袭而来的某种文化基因。岩果那既是摩巴又是头人的祖父,或许正是这种文化基因遗传的一个突兀典型。他沉迷于毁坏世界,也耽溺于自我厌憎。如果说拉丁美洲布恩迪亚家族遭受百年孤独的侵蚀,那么,缅北高地上的佤族人,遭受的则是千年忧郁的侵蚀。这千年忧郁彷如一个咒杀性质的黑巫术,也许惟有借助某一高级宗教和人文主义的光照,才能唤醒眛暗的灵魂。
被当做野味出售的猎物,佤邦邦康,2016年。(柴春芽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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