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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 10:1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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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孔子诛少正卯的故事﹐经过法家思想﹐专制政治﹐长期酝酿后﹐对其正式出现时期的合理推测﹐当在秦统一天下之后﹐或可视作為实行焚书坑儒所準备的谣言政势之一。但此故事出现后﹐最初并无固定形式﹐是经过了一段长期演进的。
从前人以為此故事首先见於荀子宥坐篇﹔我在写「荀子政治思想的解析」一文时﹐也以為是如此。现在就记录得较详细的四种文献:荀子﹐尹文子﹐孔字家语﹐说苑﹐作一比较研究后﹐才发现此故事最先见於记录者為淮南子汜论训之「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子產诛邓析而郑国之姦禁」。就详细的纪录看﹐则係依说苑→尹文子→荀子宥坐篇→孔子家语的次序而演进的。史记孔子世家有关孔子仕鲁的一段纪录﹐其材料与孔子家语為同一来源﹐因之﹐在时间上﹐是东汉时加入进去的。或者即出於王肃之手。大体上说﹐一个故事的演进﹐总是在先者较為疏阔﹐而后起者较為精密。兹将四书所记录的分录於下﹐以便比较。
说苑指武篇:
孔子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於东观之下,门人闻之,趋而进,至者不言,其意皆一也。子贡后至,趋而进曰﹐夫少正卯者,鲁国之闻人矣﹐夫子始為政,何以先诛之。孔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夫王者之诛有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辨而险;二曰言偽而辩;三曰行辟而坚;四曰志愚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皆有辨知聪达之名,而非其真也。苟行以偽,则其知足以移眾,强足以独立,此姦人之雄也,不可不诛。夫有五者之一,则不免於诛。今少正卯兼之,是以先诛之也。昔者汤诛蠋沐,太公诛潘阯,管仲诛史附里,子產诛邓析,此五子未有不诛也。所谓诛之者,非為其昼则功盗,暮则穿窬也,皆倾覆之徒也﹐此固君子之所疑,愚者之所惑也。诗云﹐忧心悄悄,慍于群小﹐此之谓矣。
按说苑係刘向「采传记百家所载行事之跡」而成。此故事首称孔子為鲁司寇﹐则其时孔子的官位尚未进至「摄相」﹐与白虎通所引韩诗内传相合﹔而「东观之下」的「东观」﹐则係汉家宫室。故此故事之底本﹐当即出於西汉初年。韩婴為文帝博士﹐两书恐係出於同一底本。
尹文子大道下:
孔丘摄鲁相七日﹐而诛少正卯﹐门人进问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為政而先诛﹐得无失乎。孔子曰:居﹐吾语汝其故。人有恶者五﹐而窃盗姦私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偽而辨﹐四曰彊记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免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以饰邪荧眾﹐彊记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雄桀也﹐不可不诛也。是以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正﹐太公诛华士﹐管仲诛付里乙﹐子產诛邓析史付。此六子者﹐异世而同心﹐不可不诛也。诗曰﹐忧心悄悄﹐慍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畏也。
按尹文子一书﹐所為道家法家之言﹐皆极浅薄﹐无復先秦道家法家的意度﹔其為偽托﹐固不待论。但就他「君年长多滕﹔少子孙﹔疏宗疆﹐衰国也。……内无专宠﹐外无近习﹐支庶繁字﹐长幼不乱﹐昌国也」(大道下)这些话看来﹐这是西汉末年政治情势的反映﹔故其成书年代﹐当在说苑之后﹐哀平之世。其所记少正卯故事﹐孔子已由司寇进至摄鲁相﹐「东观之下」的显着错误已经删掉﹔说苑上的「志愚而博」﹐实在有点欠通﹐至此则修正為「疆记而博」﹐语意便较顺畅﹔且以此為罪名﹐又与法家的传统观点相合。说苑上的「知足以移眾﹐强足以独立」﹐改為「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论以饰邪荧眾﹐疆啒足以反是独立」﹐和上面的五大罪名更為贯串﹔文字亦更整飭有力。又加上一个「文王潘正」﹐使说苑中之「此五子者」成為「此六子者」﹔又加上「异世而同心」一句﹐并将说苑上和「而盗窃不与焉」一句重复的所谓「诛之者」一小段六句删掉﹐这都是文字上的进步。
荀子宥坐篇:
孔子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门人进问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為政而始诛之,得无失乎。孔子曰:居,吾语女其故。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偽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於人,则不得免於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饰邪营眾,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是以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產诛邓析史付,此七子者,皆异世同心,不可不诛也。诗曰:忧心悄悄,慍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矣。
按荀卿本人着作﹐当止於性恶篇。其君子﹐成相﹐赋等三篇﹐是否出於荀卿本人之手﹐已其可疑。大略篇杨倞谓其「弟子杂录荀卿之语﹐皆略擧其要」。至宥坐篇以下五篇﹐杨倞谓「此以上皆荀卿及弟子所引记传杂事﹐故总推之於末」。考其内容﹐以两汉儒者所附入者為多﹔其定篇当不能早於东汉初年。宥坐篇所记孔子观於东流之水一条﹐也是说苑指武篇「子贡问曰﹐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一条的整理。此处所记的诛少正卯﹐与尹文子上所记者大体相同。荀子儒效集篇称「仲尼為司寇」﹐与先秦其他文献相合﹔而此处则称「為鲁摄相」﹐即可证明其非先秦之文献。且有三点确可证明係说苑与尹文子的进一步的综合整理:
首先﹐说苑﹐尹文子﹐皆称為「先诛」﹐荀子宥坐称為「始诛」﹐「始」字较「先」字﹐於义為长﹔所以家语也称「始诛」﹐可见家语是紧承荀子宥坐篇。
其次说苑之「志愚而博」﹐尹文子改為「疆记而博」﹐已较為明白﹐故下文承此句说﹐「疆记足以反是独立」﹐意思是一贯的。但「疆记而博」站在法家的立塲足以构成一个罪名﹔因為疆记即韩非子内储说下中所谓「称上古之传﹐诵辨而不慤﹐道先王仁义」等。可是站在儒家的立场﹐则疆记而博﹐并不能成為一个罪名﹔此故事既录入荀子一书﹐则将「疆记而博」改為「记丑而博」﹐真是尽到了修改的技巧。已经想出了妙不可言的「记丑」两字后﹐最笨的人也不会回头去再用「疆记」二字。所以用「记丑」两字代替「疆记」两字﹐是此一故事演进的一大进步。不过﹐尹文子上承此语的「疆记足以反是独立」﹐在语意上不能改為「记丑足以反是独立」﹐於是宥坐篇只好援用说苑上的「强足以独立」一语﹐而成為「疆足以反是独立」。但说苑上的「知足以移眾﹐强足以独立」﹐「知」「强」都是单语名词﹐两句话是很对称的。尹文子的「居处足以……﹐言谈足以……﹐疆记足以……」﹐「居处」「言谈」「疆记」﹐都是复语名词﹐三句话也是很对称的。宥坐篇则上两句用尹文子上的「居处」「言谈」的复语名词﹐而第三句又用说苑上的「强」的单语名词﹐上下语气便显得不很调和﹔而其因修改「疆记」為「记丑」所发的的上下文连串上的困难﹐及弥缝此困难而两相结合之跡﹐亦显而易见。
至宥坐篇多出「周公诛管叔」﹐将尹子之「此六子者」发展為「此七子者」﹐这是因為说苑在此故事之前二条有周公诛管蔡一事﹐因而添入的。由此可知宥坐篇的此一故事﹐实由综合整理说苑与尹文子上的此一故事而来﹐可谓铁案如山了。
孔子家语始诛第二:
孔子為鲁司寇﹐摄行相事﹐有喜色。仲由问曰﹐由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今夫子得位而喜﹐何也?孔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乐以贵下人乎。於是朝政七日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戮之於两观之下﹐尸於朝﹐三日。子贡进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今夫子為政而始诛之﹐或者為失乎。孔子曰﹐居﹐吾语汝以其故。天下有大恶者五﹐而窃盗不与焉。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偽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於人﹐则不免君子之诛。而少正卯皆兼有之。其居处足以撮徙成党﹐其谈说足以饰褒(当係袤之误)荣(荧)眾。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此乃人之姦雄者也﹐不可以不除。夫所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正﹐周公诛管蔡﹐太公诛华士﹐管仲诛付乙﹐子產诛史何。是此七子﹐皆异世而同诛者﹐以七子异世而同恶﹐故不可赦也。诗云﹐忧心悄悄,慍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矣。
按家语乃王肃编集古录杂记﹐及自己有所增附而成。上文很显明是抄自荀子宥坐篇﹐但有几点值得注意的修改:
第一﹑把说苑的為鲁司寇﹐尹文子的摄鲁相﹐和荀子的為鲁摄相﹐合成為「為鲁司寇﹐摄行相事」。而中间添出「仲由问曰」一小段﹐以作摄行相事之旁证。
第二﹑把说苑的「东观之下」改為「两观之下」﹐王肃并注為「闕名」﹐以符合鲁制﹔并把说苑的子贡补入﹐这可使故事的本身将更显得具体。
第三﹑说苑的「心辨而险」﹐尹文子﹐荀子宥坐篇的「心达而险」﹐「辨」字「达」字﹐意义皆欠明白﹐故他改為「心逆而险」﹐用此一「逆」字﹐意思便明显多了。
第四﹑在荀子的「强足以反是独立」的「强」字下面加一「御」字﹐使成為「强御」的复语名词﹐以便与上面的「居处」「谈说」复语名词相对称。且每句加一「其」字的指谓词﹐使文气更易贯串。
第五﹑把尹文子荀子坐宥篇上的「成群」改為「成党」﹐又把尹文子上的雄桀﹐荀子上的「桀雄」改為「姦雄」﹐盖前者為西汉时之常用语﹐后者﹐则為东汉末之常用语。
第六﹑子產诛邓析的故事﹐有吕氏春秋可据﹐故说苑等皆因之。而王肃博学多通﹐知道杀邓析的并非子產﹐有左传可為铁证﹐所以他便甘脆去掉邓析而用「史何」使其与尹谐﹑潘正﹑华士﹑付乙﹐都成為歷史上无稽考的人物﹐对於故事本身的完整性﹐反為有利。至尹文子及荀子宥坐篇之「史付」﹐在家语中则写成「史何」﹐或因形近而误﹐是不关重要的。
这中间﹐应当提到礼记王制上「行偽而坚﹐言偽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眾﹐杀」的这一段话。这段话分明是根据孔子诛少正卯故事中的思想﹐而说成為刑法上的原则的。所以也等於是此一故事的简约化﹐一般化。(按此应照「补誌」订正。四八。十一。廿六。)按王制係由汉文帝命博士诸生所作﹔而它所根据的材料﹐则出自周亡之后﹔此皆有明文可据。清今文学家欲推翻此说﹐纯出於张大门户之私见。由秦及汉初﹐政治上实以法家及黄老為主流。而文帝命博士诸生作王制﹐殆亦欲以此作其政治设施上的参考。所以在此篇中﹐渗杂有法家思想﹐乃时势使然。关於此篇的刑法思想﹐自「司寇正刑明辟」到「故君子尽心焉」一段﹐和自「析言破律」到「凡执禁以齐眾﹐不赦过」一段﹐一宽一严﹐一仁一酷﹐完全成為相反的对照﹔前者出於儒家﹐后者出於法家﹐其分际有如涇渭。孔子诛少正卯的故事﹐既已由法家酿成於秦统一之世﹐其内容已由秦见之於施行﹐焚书坑儒﹐亦需有刑法思想之根据﹐则在「析言破律」一段中﹐採入诛少正卯故事之内容以為刑法之原则﹐就王制成立的歷史渊源及当时的形势说﹐也是很自然的。王制是奉詔的集体着作﹐他们把诛少正卯故事中的五项理由﹐去掉了「心辨而险」或「心达而险」一项﹐只採用四项﹐这正是他们精密的地方。因為不论「心辨而险」或「心达而险」﹐都是意义含糊﹐怎样也不能构成一项刑法原则的。
最后﹐便是史记的孔子世家的问题。司马迁以继承孔子作春秋自任﹐史记中对孔子的推崇﹐可谓到了极点。但他所作的孔子世家﹐芜杂疏陋﹐尤以孔子仕鲁一段﹐几乎每句话都成问题﹐这是什麼原因呢?我认為这是因為史记成书后遭逢了两大厄运。一是因触犯政治上的忌讳而被删改乃至消毁﹐如景帝武帝两本纪者是。二是史记公开后﹐十多人加以补续﹐所以在很长的时间内﹐史记尚未得勒成定本。现在史记中有许多司马迁死后的记事﹐乃是最容易看出的证明。孔子自董仲舒后﹐特别受到汉代儒生的尊崇﹐对於孔子的歷史 --- 孔子世家﹐当然会引起他们的重视。先秦的许多遗闻逸事﹐汉代儒生都在不断的加以辑录整理﹔同时﹐在典籍流通困难的时代﹐又容易发生新的古代传说。司马迁最重视孔子作春秋乃至删述六经﹔但汉代儒生对政治的兴趣特浓﹐所以特重视孔子在现实政治上的成就。於是孔子仕鲁一事﹐大大的被他们所夸张﹐以致力形成许多鄙俚的故事﹐更进一步而一起加到孔子世界裡面去了。按司马迁修史记﹐「贯穿经传」其取材必有根据。且对诸子百家之说﹐必「取信於六艺」﹔所以刘向杨雄﹐皆「谓之实录」。「疑则传疑」这是他说孔子修春秋的态度﹐也是他修史记的态度。孔子世家中的材料﹐凡在先秦典籍中可以找到来源的﹐这是司马迁的本文。否则多係汉代儒生所附入﹐或窜改。孔子仕鲁一段﹐几无不与先秦典籍抵触乖迕﹔而独与孔子家语相契合﹔这既不是史记取材於家语﹐也非家语取材於史记﹐而係相同的假古董﹐在大约相同的时间裡分别出现。又按三国志王肃传转载肃答魏帝「司马迁受刑之故﹐内怀隐切﹐着史记非贬孝武﹐令人切齿」之问﹐力為司马迁辩护﹐推崇史记备至﹐甄别知王肃与史记有密切的关係﹐则孔子世家中孔子仕鲁一段﹐或即王肃以增饰家语之笔﹐转而增饰孔子世家﹐亦未可知。此事虽无确证﹐但史记此段的材料﹐不能出现於史记司马迁以前而係与家语同一来源﹐乃至同一时代﹐却是可以断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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