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拂尘 于 2016-7-18 15:07 编辑
一九七0年二月十五日,张、阎带领东北军区宣传队接受上级命令从小勐波地区的曼姥克钦寨出发,前往果敢地区执行任务。这之前,由于宣传处长刘清一时冲动,批准了张来耘和阎生炳两位部下的求战,宣传队全队“下连队”参战,在允模战斗中造成两名女队员的轻伤。罗先极为恼怒,把宣传队放逐到小勐波地方作群众工作。曼姥是一个位于小勐波西侧高山上的寨子,它后依大山顶,面临怒江两岸的巨大山脉:棒龙山户基山巍然屹立,乍马山的鞍马形绝崖,累座山的孤峰,更远处甚至可以看到北边中缅边境的勐龙一带的山地,以茨竹寨后山为最高点,巨大的山屏似大墙,显示出国界线的一段走向;往东看,则是罗音塘那些形状奇异的山体。再往后看,便可以看到江东那些连绵不绝的宽厚沉寂的果敢山地,呈现出灰蒙蒙的轮廓。
曼姥这个寨子后面有一处幽秘的大森林,张把这片森林称作曼姥山的山帽,因为从远处看,确实象一顶大帽子。队员们经常在森林里打柴。这里幽暗森然,粗大的参天大树到处可见,而且从无砍伐的痕迹,只有偶尔被雷击或是自然倒下的大树横卧其间。岩石,树干,泥地上布满了累年的青苔,终年潮湿。阳光透出空隙照入林间,更呈现一种神奇寂然。这阳光下的光彩,似金黄色,又似绿黄色,又如灰银色,还有一种紫辉色。林间有许多飞禽走兽,老乡说还有老熊,马鹿,麂子,甚至还有老虎。至于小松鼠,猫头鹰,野鸡,无名大鸟,更是时时出没。打柴人在林中唱起克钦民谣或是克钦语的有革命内容的歌曲,那声音由远至近,由轻到响,四处回荡,清晰无比。张在林中常想,这也许就是克钦民族的神话罢——山林,林妖,森林的精灵,山鬼,山狱之神。后山这一大片森林深处,寨民们是很少去的。在森林深处某个地方,供奉着克钦族的神灵,克钦族也称鬼怪,鬼和神都是一样的,都是无恶意的。但人要敬畏它,惦记它,祷告它。寨民们不经常去森林的深处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不能过多地打扰鬼神,所以张和他的部下从不去砍伐枝丫,而是遍地拾集一些干柴枯枝,单单如此,柴禾也是足够的。
从一月三十日到二月十四日,队员们在曼姥渡过了两个星期牧歌生活:下山赶街,进山打柴,草地上排练,帮寨民盖新房,高高竹笆上烘太阳晒单被,入夜时分和老百姓一起跳“通嗄”。(即克钦民族乡村的圆圈舞)围着火塘宣讲人民军声明,颂赞毛泽东,德钦丹东,讲罗先的旧日故事。队员们在曼姥渡过了中国传统节日春节。大家围着火堆取暖,听404宣传队小殷讲述怒江东岸,果敢地界以南的佤邦原始部落,他们击鼓为号,聚集寨民。张还凭着记忆力讲起了凡尔纳.儒勒的科学幻想小说。在曼姥张还和宣传处的张忠华(老兵,就是那个被认为在勐古后方有小偷小摸行为的)把八首克钦语革命歌曲翻成了汉语,歌词十分优美。
曼姥对两个人来说,留下的是惆伥回忆:贵概姑娘瑞吉(老资格的队员)发现自己陷入了感情的深渊,她爱上了手风琴手朱海鹰!人们不知道这两人何时坠入情网的,至少阎和张没有及时发现。有一次入夜,不见了瑞吉,大家很紧张。结果在山林小路深处发现了她,她屈身蹲在地下,执意不要别人近身,一时不知是何故。后来海鹰赶来,他小心地俯下身说了些什么(说缅语)。张才似乎察觉了两个人之阊暗暗存在某种比较亲密的关系。他第一次领略到克钦族少女的强烈情欲。瑞吉是什么时候萌生爱情的呢?海鹰是八月间调到宣传队的,五个月左右的共同生活也许足以使两个年轻男女的爱心碰撞。在瑞吉眼中,海鹰是一个英俊的男子:他出身下缅甸工商业华侨家庭,自幼养尊处优,喜习音乐。他面容平静,表情中隐藏着微微高傲,肤色黝黑,是从小在山巴生活过的标志(有钱华侨往往在乡村建有农庄,称“山巴”)。四肢关节粗壮有力,手臂硕长,腰背略弓,体态优雅。瑞吉迷恋上了他……这恋情在她心中蕴酿越久,越狂热。她对海鹰必定有过暗示,而海鹰则有所暖昧,不然,姑娘是不会难受到这种程度的。海鹰怎么会一下子接受瑞吉的爱情呢?或许他也从心底喜爱这姑娘,姑娘火一样的恋情谁能防御呢?更何况海鹰也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少年。
也许人们的初恋多半是不成功的,也许又是命运的安排。瑞吉不久接受任务去纳凯总部报到。张猜测也许会有一次攻打贵概的大行动——瑞吉是贵概人,通晓克钦,缅两种语言文字。后来才知道瑞吉调离东北军区,前往中国云南边境某地参加"缅甸人民之声"电台的筹建。并担任克钦语的广播员。刘清调离原职,也去电台担任负责工作。瑞吉有一次跟张队长下勐波赶街,一同返回时,用克钦语对张说:再聪明的人,也会走错路,吃吃橄榄果吧,又苦又涩,慢慢变得淡淡的甘香,回味无尽……当小队踏上赴果敢的长路时,海鹰默默地走在队伍中,队伍里少了瑞吉。他没有一点笑容,后来人们发现海鹰事实上体质并不好。
二月十五日晨,由张来耘(队长)和阎生炳(宣传队指导员)率领的这支以女兵为主要成分的小队开始了它的一次单独行动。这支小队将渡过萨尔温江爬上果敢山地,执行一系列文艺宣传任务。
当日抵达核桃青,正赶街子天。(此地又叫恶穷)在张看来,这个离长青山不远的汉族寨显示出某种“极阴暗没落”的气氛。他在当时日志上写道,汉族在这么一些角落竟然是这样生活的!山沟沟的猪狗般的生活,没有丝毫光明和进取的生活。历史仿佛滞止在横断山脉的一个肮脏的山沟里。张甚至认为这是一些该杀该诅咒的人类。他眼前这些同胞的面貌使他蒙羞,深深地刺激了他的民族自尊心。在日后漫长的岁月中,类似的冲击使张深为人类的缺陷而痛惜而悲伤,也使他少年时代蕴生的理想主义蒙上绝望孤苦的色彩。这是对人类厄运或个人灾难毫无办法,毫无回避退路的那种精神境界,就象一个略知地理常识的入,已经发现了火山地震的预兆,却不愿意躲避——因为躲避的举动会引起无知群众的哂笑和蔑视——宁可坐等大难降临!张实在是一个宿命主义者,他有着过多的良心负罪感。
二月十五日晚,宣传队在街子演出,而后与当地驻军107部队联欢。大家跳起了克钦通嗄。这是一次有强烈军人风格的集体舞,是经过军人集体改良过的民族舞,这种风格一扫原先通嗄的忧郁,阴沉的民族特色,充满了乐观和豁达,开朗而热烈,那种气氛是令人兴奋和入神的。当晚部队还接待了从长青山下来的两名投诚的自卫队士兵.这些都记在了张的行军日志内。
十六日是行军最为艰苦的一天!从恶穷出发到罗音塘。南庄,黄果树,直下怒江渡口,下山的路几乎走了足足三个小时,耳朵都走聋了!在黄果树遇见南庄区委的几位工作人员,均为汉族,熟悉果敢道路。其中一位在张的笔记本上划出了从江到马木树,大缅寺,楂子树,岔河,大水塘的次序图。并告诉说,过江以后上马木树大约要走两个多小时。小队走得稀稀拉拉,好几次不得不收拢人员,以免走失。在下江边的路上还有好几段山坡上发生了野火,三三两两的队员穿过山火地段,令人心惊胆战。小队在江边生火造饭,又派人找到船手。船是用巨大的笔直大树砍成的独木舟,也有一张竹筏子。张自恃水性好(他曾在四川广元嘉陵江的湍流中救过人)居然下水探探水流。他发现怒江水刺骨寒冷,(怒江发源于西藏高原,由溶化的雪水汇合而成)而且处处暗流旋涡。他在江中游了几转,本想径直游往对岸,但船手急忙摇头说这千万使不得。自古以来,没有人能从这里游过去的,大胆妄为者必死无疑。张这才悚然作罢。全队分批渡江,先派出一个小组(张永发,江吉辉,当包鲁)过了江即上马木树寨,联系安排住所找粮等事。张在东岸还画了两幅江岸景色的素描。这两个景色是用钢笔画在笔记本内的,有幸一直保存下来。
全队过江已是暮色垂垂,原先有打算在江边丛林过夜的,后想不妥,于是全队上山。这段江坡足足走了近四个小时!张事后形容说“极累极累,是最累一次(行军)”。全队在夜暗中尽走尽走看不见目标,前头小组也走不动了。晚饭下肚之物早已不知去向,腹中空疲,耳鸣眼花,汗如雨注。后来竟然无一人有力气开口说话!有一个队员饿极,顺手采了路边树上的嫩叶就塞入口中充饥。有女队员忍不住地啜泣呜咽。这情景使人产生错觉,我们是否在大山上迷了路,有人索性一屁股坐在山坡上不再动弹了……后来,终于见到了前方山寨的轮廓,听见了前卫小组的呼唤声…… |